第一百零九章 庆庙有雨(2 / 2)

庆余年 猫腻 5252 字 26天前

“我希望子越能够活着从西凉出来。”范闲眉头微微忧郁,“我本打算让他回到北齐去做这件事情,只是一直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们就算愿意跟随我,但毕竟那是因为我是庆人,甚至可能在他们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面对陛下,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可若是北齐”

他抬起头来,看着王启年:“若我要带着你叛国,你会跟着我走吗”

王启年苦笑着站起身来,说道:“前些年这种事情做的少吗就算大人要带我去土里,我也只好去。”

范闲笑了,说道:“所以说,这件事情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座小院,注定的,这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小院从今以后,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再来,只有孤独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网会陪伴着那些平滑的纸张、冰凉的墨块。

一顶大大的帽子遮在了范闲的头顶,顺着菜场里泥泞的道路,他远远地缀着王启年那个泯然众人的身影,直到最后跟丢了他才放心。一方面是确认小院的外面没有埋伏,另一方面则是安定他自己的心,连自己跟王启年都跟丢了,这座京都里又有谁能跟住

办完了这一切,范闲的心情放轻松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终于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虽未放晴,还有淡淡的乌云,可是终究可以随风飘一飘,漏出些清光入人间,不至于一味的沉重与y寒。

天下事终究要天下毕,抢在皇帝陛下动手之前,范闲要尽可能地保存着自己手头的实力,这样将来一朝摊牌,他才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与武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个地方犯了错误,那种隐约间的jg惕,就像是一抹云一样总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却总也看不清楚形状。

将菜场甩离在身后,将那些热闹的平凡的不忍苛责的市井声音抛在脑后,范闲沿着京都几座城门通往皇宫方向的辐形大街向着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经办完了,启年小组的人手也集体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担心什么,便是被软禁在府内,也不是如何难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经过皇宫,远远地经过皇宫,范闲止不住的痛苦了起来,他强行让自己不去想几天前的那一幕幕画面,却忍不住开始想妹妹如今在宫里究竟过的怎么样。虽然戴公公说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毕竟是人质,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宫里的ri子有些难熬。

这是皇帝陛下很轻描淡写的一笔,却直接将范闲奋力涂抹的画卷划破了。范闲不可能离开京都,全因为这一点。

下雨了,范闲微微低头,让衣帽遮着那些细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宫注视下离开,此处森严,街上行人并不多,却也能听见几句咒骂天气的话,想必连绵的秋雨刚歇两ri又落了下来,让京都的人们很是不满。

不满也有习惯成麻木的时候,今天的雨并不大,范闲就这样沉默地往府里走着,就像一个被迫投向牢狱的囚徒,实在是没有法子。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将皇宫里那位与自己做了最全方面的对比,然后最后他把思绪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从陈萍萍归京开始,一直到他入狱,一直到范闲闯法场,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现在了皇宫里,监察院里,法场上。这些苦修士实力虽然厉害,但并不足以令范闲太过心悸,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为这些苦修士联想到那个虚无缥渺,但范闲知道确实存在的神庙。

庆国向来对神道保存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并不像北齐那样天一道浸透了官场民生。尤其是强大的皇帝陛下出现之后,庆庙在庆国生活中的地位急转直下,彻底沦为了附属品和花边,那些散布于天下人数并不多的庆庙苦修士,更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对象。

为什么这些被遗忘的人们却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皇帝陛下的身边难道说皇帝陛下已经完全控制了庆庙可是庆庙大祭祀当年死的蹊跷,二祭祀三石大师死的窝囊,大东山上庆庙的祭祀们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这些庆庙的苦修士为什么会彻底倒向陛下

难道真如陈萍萍当年所言,自己隐隐猜到当年的皇帝,真的曾经接触过神庙的意志而这些苦修士则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记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边,助他在这世间散发光芒

雨没有变大,天地间自有机缘,当范闲从细细雨丝里摆脱思考,下意识抬头一望时,便看见了身前不远处的庆庙。

那座浑体黝黑,隐有青檐,于荒凉安静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尘,外方长墙,内有圆塔静立的庆庙。

范闲怔怔地看着这座清秀的建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在这座庙里,他曾经与皇帝擦肩而过,曾经在那方帷下看见了爱啃鸡腿儿的姑娘,也曾经仔细地研究过那些檐下绘着的古怪壁画,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却一件也没有搞清楚过。

他本应回府,此时却下意识里抬步拾阶而入,穿过那扇极少关闭的庙门,直接走入了庙中。在细细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庙里缓缓地行走着,这些天来的疲乏与怨恨之意却很奇妙地也减少了许多,不知道是这座庆庙本身便有的神妙气氛,还是这里安静的空间,安静的让人懒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后庙处,范闲的身形却忽然滞了一滞,因为他看见后庙那座矮小的建筑门口,一位穿着麻衣,戴着笠帽的苦修士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范闲yu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却在此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满是赞叹之意,双手合什对着天空里的雨滴叹息道:“天意自有遭逢,范公子,我们一直想去找您,没有想到,您却来了。”

被人看破了真面目,范闲却也毫不动容,平静地看着那名苦修士轻声说道:“你们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着一个铃当,此时轻轻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铃声迅即穿透了细细的雨丝,传遍了整座庆庙。正如范闲第一次来庆庙时那样,这座庙宇并没有什么香火,除了各州郡来的游客们,大概没有谁愿意来这里,所以今ri的庆庙依旧清静,这声清脆铃响没有引起任何异动,只是引来了十几名苦修士。

穿着同等式样麻衣,戴着极为相似的古旧笠帽的苦修士们,从庆庙的各个方向走了出来,隐隐地将范闲围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圆塔的下面。

范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地提运着体内两个周天里未曾停止过的真气脉流,冷漠地看着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静说道:“这座庙宇一向清静,你们不在天下传道,何必回来扰此地清静”

“范公子宅心仁厚,深体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会,聚天下之财富于河工,我等废人行走各郡,多闻公子仁名,多见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见。”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礼,他一直称范闲为范公子,而不是范大人,那是因为如今京都皆知,范闲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经被皇帝陛下剥夺了。

“我不认为你们是专程来赞美我的。”范闲微微低头,眉头微微一皱,他是真没有想到心念一动入庙一看,却遇见了这样一群怪人,难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却真的像是专程来赞美范闲的,他们取下笠帽,对着正中的范闲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诚意赞美祈福。范闲面sè漠然,心头却是大震,细细雨丝和祈福之声交织在一起,场间气氛十分怪异。

苦修士们没有穿鞋的习惯,粗糙的双足在雨水里泡的有些发白,他们齐齐跪在湿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样可笑,然而他们身上所释放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说出来的话并不可笑。

这股强大的气息是这十几名苦修士实势和谐统一后的气息,其纯其正令人不敢轻视。如念咒一般的诚恳话语在雨中响了起来,伴随着雨水中发亮的十几个光头,令人生厌。

“我等为天下苍生计,恳求范公子入宫请罪,以慰帝心。”

范闲的脸sè微微发白,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些苦修士想做什么。庆帝与范闲这一对君臣父子间的隔阂争执已经连绵七ri,没有一方做过任何后退的表达。

为天下苍生计那自然是有人必须认错,有人必须退让,庆国只能允许有一个光彩夺目的领袖,而在这些苦修士们看来,这个人自然是伟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庆国眼下最大的危机,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他们决定替皇帝陛下来劝服范闲,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天下万民的心中,只要范闲重新归于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庆国乃至天下,必将会有一个更美好的将来。

“若我不愿”范闲看着这些没有怎么接触过的僧侣们,轻声说道。

场间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细雨还在下着,落在苦修士们的光头上,檐上的雨水在滴嗒着,落在庆庙的青石板上。许久之后,十几道或粗或细,或大或小,却均是坚毅无比,圣洁无比的声音响起。

“为天下苍生,请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