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竹没有向海棠和王十三郎出手,大概是因为在神庙看来,这两个范闲的同伴,并不能够影响到人类的整体利益,而且它需要这两个人将神庙的存在宣诸于世间,这是简单的逻辑判断,并不牵涉其余。
然而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懂,两位人类世界的强者,看着建筑门前那个盘膝而坐的瞎子,感觉到了浑身的寒意。尤其是海棠,她怎么也不明白,瞎大师会向范闲出手,她更不明白,为什么瞎大师要坐在那扇门前,但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让她知晓,或许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位范闲最亲近的叔辈,这位人世间最神秘的布衣宗师,或许便会枯守于神庙之中,不知山中岁月。
范闲将死,可是海棠看着漠然无表情的五竹就那样坐着,竟也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的寒意与惘然之意。
神庙里回复了平静,那个温和平静而没有丝毫人类情绪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微雪再次从天穹落下,四周的雪山若非存在的事物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五竹漠然地坐在大门前,纹丝不动,说不出的孤单与寂寞。
雪下个不停,冷风儿吹,人心是雨雪,寂寞没有,寂寞没有终点。范闲透过帐蓬特意掀开的那道缝隙,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地有如那个在远方雪山中的瞎子。
海棠和王十三郎历经艰辛将他背下了雪山,回到了宿营的地方,本以为范闲熬不过一天时间,但没有想到,范闲竟然凭借着他小强一般的生命力,活了下来。
从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起,范闲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他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所以并没有试图打扰,只是很简略地将他昏死过去后的情景讲述了一遍,其实直到此时,海棠和十三郎依然没有想明白,神庙为什么一定要范闲死,又允许自己二人活着。
范闲的身体很虚弱,本来在这天地元气无比浓郁的地方冥想数ri,渐有起sè的身体,又因为这次大量的失血,到了濒临废弃的地步。然而范闲没有丝毫失望悲伤的情绪,他只是冷漠地看着帐外的风雪,一看便是许多天,小心翼翼地将养着自己的身体。
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离开神庙之后,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尽可能地避开夏季之后将要到达的大风雪,以及最为可怕的极夜。然而因为范闲的受伤,更因为范闲的坚持,营地一直停留在大雪山的后方,没有南移。
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这些天眉宇间的忧sè越来越浓了,虽说神庙之行一无所获,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但能够活着进入神庙,活着离开神庙,已经是人世间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当然明白范闲为什么不肯离开雪山,那是因为山里那座庙里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们实在是不清楚,面对着神秘的神庙,自己这些凡人能够做些什么。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范闲,不可能看透神庙的真相,他们只知道就连五竹这样的绝世强者,依然不敢违抗神庙的命令,对最亲近的范闲下了狠手。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但范闲不这样认为。要他眼睁睁看着五竹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庙里枯守千万年,打死他也不干。当然,此时的范闲已经隐约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实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这四个字来形容五竹,因为他知道,五竹与神庙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牵绊,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范闲坚信这一点,因为在澹州杂货铺的昏暗密室里,他曾经见过那比花儿更灿烂的笑容,而且在大东山养伤之后,五竹叔越来越像一个人。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范闲不清楚,或许是无数万年以前,那个蒙着块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个人类原民部落里游走,见过了太多的人类悲欢离合或许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庙里最强大的那个存在,在数十万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条与神庙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还是说是因为几十年前,忽然间有一个jg灵一般的生命,因为没有人能够知晓的缘故,出现在世间,出现在神庙之中,在与那个小姑娘的相处之中,五竹叔被激发出了某种东西
范闲不想去追究这一点,也不需要去追究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时,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温暖的,他的双眼虽然一直没有看过,但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范闲不清楚神庙是怎样重新控制了五竹叔,或许是类似于洗脑,或许是重新启动,或许是格式化总之五竹身躯里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这个事实令范闲感到格外的悲哀与愤怒,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枯守神庙的强大存在,只不过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灵魂不被找回来,便等若说五竹叔死了。
二十几年前,神庙与皇帝老子携手的那次清除行动中,五竹杀死了不知几位神庙来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伤,用陈萍萍老爷子和五竹自己的话来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
这种失忆肯定是神庙的手段造成的,只不过好在五竹忘却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却对最近的事情记的很清楚,他记得叶轻眉,还记得范闲,然而今ri雪山中的五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范闲的眼帘微垂,眼瞳里却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他的信心却异常充足,他不会离开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庙将五竹叔带回来
因为他没有死,五竹那一刺没有杀死他
范闲准确地判断出,神庙对于五竹叔这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应该无法全盘控制,至少那几个名字,那几个记刻在五竹叔生命里的名字,成功地干扰了五竹叔的行为,让他没有杀死范闲。
以五竹的能力,判断范闲的死活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他放了范闲一条生路,这便是范闲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会有醒过来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叶轻眉在苦荷与肖恩的帮助下逃离了神庙,在风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后某ri,当时四岁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在帐蓬口向着北方痴痴望着,说了一句话:“他也太可怜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重伤的范闲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帮助下离开了神庙,他却根本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叹气,因为他根本不会舍弃那个可怜的瞎子,自己返身于繁华的人世间。
叶轻眉后来勇敢地回到了神庙,带着五竹,偷了箱子,再次离开。范闲也必须回去,数十年间的过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循环之种,只是这种循环,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枯燥,有的只是淡淡的温暖意味。
当范闲能够行走的时候,雪山四周的风雪已经极大了,他第二次向着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亲叶轻眉当年的选择一样,因为他们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