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1章最后的一声幽幽长叹(2 / 2)

诡三国 马月猴年 5370 字 1个月前

郭嘉走神了,他看着大帐之中的支撑柱,忽然发现在支撑柱子上有两三只小小的蚂蚁,正在沿着柱子往上爬。

柱子之上没有什么食物,它们走错路了……

这是郭嘉的头一个反应。

但是下一个反应就是,谁又能保证他们的路是走对了?

骠骑的路呢?

郭嘉看着蚂蚁,看着那些蚂蚁沿着坑坑洼洼的木柱子表面攀爬。

那些木柱表面的每一道皱着,皴裂,对于蚂蚁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可是即便是等它们爬上去了,又是如何?

付出了众多的努力之后,它们又会想什么?

是怨恨,还是后悔?

郭嘉忽然发现,在这个大帐之中有很多东西他之前从未认真观察过。

木柱子上的蚂蚁就不提了,在大帐梁上的一角,还有一个蜘蛛网。蜘蛛网上似乎沾了两三只的飞蛾。木柱上插着的火把将上方的横梁熏得黝黑……

他已经多久没有去认真观察过四周,没有去感受这些细微的变化了?

在他没有病倒的每一天,都是充斥着无数的事情。总是有批复不完的行文,总是有让他无法安心休息的突发事件,总是有,一直都是如此。

他也曾经以为,这是他的责任,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结果并非如此。即便是没了他的主持,中条山大营依旧运作,潼关大营也在运行如常。

那么这个大汉天下呢?

他以为自己对于当下的天下很重要,实际上呢?

『军师……军师……』吕常呼唤着,将郭嘉发散且有些混乱的思绪重新拉扯回来,『军师,我们现在,现在要怎么办?』

郭嘉虚弱的咧了咧嘴。

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现在问我说要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死亡,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充分燃烧,光芒四射。他的名字会留在大汉青史里,将来会有人记得他,会说起他。

只可惜……

这一生,没有去爬最高的山,去观最大的海,没有去看最广阔的大漠,没能去畅舟最蜿蜒的河流……

郭嘉忽然意识到,他这一生,直至死亡到来之时,他还有这么多想要做的但是一直都没有去做的事情。

在之前,郭嘉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原来,生命当中不仅仅只有酒才会醉人,不仅仅只有性才会兴奋,也不仅仅只有五石散才会让人心情愉悦。

郭嘉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李儒在生命最后的时光,是一路向西而去了……

因为那一段时间,是李儒作为自己,作为人的最后一段时光。

是一个有血有肉,能笑能喝酒的人,而不是一条狗,或是一头牛,又或是一匹马。

人,生而为人,是何等幸运之事?

几亿分之一的概率,十月怀胎的痛苦,十几年抚养长大的艰辛。

为何要当狗?

或是甘心为牛马?

『军师,军师?』吕常敦促着,带着些许的慌乱,『我,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军师?』

郭嘉缓缓的看过去,咳嗽了几声,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动,他尽力压了压。

喘息几声之后,郭嘉吩咐道,『取笔墨来……』

『快!快取笔墨来!』

随着郭嘉开口说话,似乎大帐之内的人都轻快了几分,但是很快又意识到,这恐怕就是郭嘉的遗言了。或是遗书。但很遗憾,笔墨来了,郭嘉的手却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成字。

吕常上前接过笔,『军师你说,我写。』

郭嘉他要笔墨,不是为了写什么分家产的遗书,而是为了整理清楚曹操后续的战略方向问题。

或许是生死当头,一场战争的胜负对于郭嘉来说已经不再是最为重要的问题,这也使得他最终可以脱离了这一场战争的局限,跳出了这个战场去思考整个的大战略,大方向。

『骠骑,类秦也。』

这是郭嘉说出的第一句话。

山东之人,很早就在说斐潜像前秦,为虎狼之师。这『虎狼之师』四字里面不仅有对于斐潜的贬低,表示自己文化胜利的清高,同时也表达出了对于『虎狼』的恐惧,无法与其『沟通』的无奈。

但是这个类秦的说法,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口头上说说,而现在郭嘉在临终之前又特意强调了一次,是为了说明什么?

还没等吕常琢磨明白,郭嘉便是缓缓的说了第二句话。

『胜败,不在于外,而在于内也。』

『嗯?』吕常一愣,手上没有停,但心中却是翻滚起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说当下钱粮的问题?亦或是在说兵卒。而且这个『胜败』,究竟是谁胜谁败?如果说『胜败』只是所谓内因起作用,那么外因的作用又在何处?亦或是……

『天……』

郭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咳嗽起来。

那股之前被郭嘉压下去的腥臭,顽强的涌动上来,然后堵住了他的喉咙和气管。

郭嘉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似乎要在下一刻的咳嗽声当中迸裂。

『医师!医师!!』

吕常大喊起来。

帐篷之内顿时一阵慌乱的骚动。

在帐篷之外没走远的医师连忙又是奔进了帐篷之中,好一阵的按摩和疏导,才使得堵在郭嘉喉咙的那块血痰最终咳了出来,随之也喷吐出了大量的血块,腥臭无比。

郭嘉尽力呼吸着,宛如破旧的风箱,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软软的躺倒在床榻上。

『军师,军师你还没说完啊……』吕常忍不住流下泪来,『军师,你说什么,天什么啊?是天下什么?』

郭嘉喘息着。

天下……

天下,他已经顾不上了。

郭嘉转过头,看向了已经哭成泪人的贴身侍从。

侍从会意,连忙上前,跪在郭嘉床榻前。

『家……院……树下……酒……』郭嘉喘息着,艰难的说着,每说一个字,都有些血沫流出来,『战后……送……骠骑……他……赢了……』

侍从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的在点头,然后深深叩首。

郭嘉转过目光,望着帐篷外的天空,脸颊微微动了动,似乎回忆起了他自己一生的起伏跌宕。

他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划过汉末乱世的天空,短暂而耀眼。

现在,流星最终落下。

就像是司马懿袭击大营之时射出那道光,落在了中条山。

落下,消散。

周围的人看着这位曾经智计百出的谋士,如今却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中无不感到悲痛莫名,但他们也知道,郭嘉的生命即将结束,他们无能为力。

郭嘉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声音幽幽,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在不舍。

这是他最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

他的路,到此为止。

太兴九年,夏。

郭嘉郭奉孝,疾笃中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