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同样沉默了一下,方才再问“咱们此时从此处动身,全军往卓罗城兰州北面而去,要多久”
“以骑军为先锋,绕秦州大路,七日可至兰州”曲端脱口而出。
“我说全军。”岳飞提醒了对方。
“若是骑步分开,骑军绕秦州大路,步卒跨吴山走会州,自然是以慢一些的步卒为准大约十日,可会攻卓罗城。”曲端认真作答。
“骑步不可分割。”岳飞再度提醒对方。“若骑步一致,要多久”
“自然也是十日。”曲端终于讪讪。“跨吴山走会州嘛。”
“若是自会州直接向北呢”岳飞再问。
“取西寿保泰军司”曲大彻底严肃了起来,城堡内的其余将领也都肃然起来。
“不错。”
“七八日便可。”曲端认真以对。“但岳节度,我须与你说个实在话,西寿保泰军司位置特殊此处固然是兴庆府西南门户,但却地理复杂,北面、西面皆是黄河不说,军司四角还全都环山,西北零波山、西南柔狼山、东北唯精山、东南杀牛岭,你不是关西人,不晓得此处利害西夏人在此放上三千之众,便足以挡住我们三万精兵,这也是西夏人专门在此地设置一个军司的缘故。”
“但若能趁此良机取之。”岳飞眯起眼睛对道。“便可握兴庆府一处门户,待耶律大石至河西,我等出此处与契丹人夹河向北,则兴庆府便无余念了”
“道理是对的。”曲端坦诚颔首。“可若一时拿不下呢岳节度,我不是说不能去取,非只如此,不瞒节度,我这几日也一度有此念,但怕只怕不能速取此处,反而徒劳为契丹人做嫁衣裳若我是耶律大石,来到此处河西地界,见节度正辛苦用兵黄河对岸,自家干脆趁机顺河西直扑兴庆府又如何此战不能让契丹人占尽便宜。所以,还是去取卓罗城,占一片河西之地最好。”
岳飞缓缓摇头“曲都统,我问你,若是咱们十日后到了卓罗城下,结果城头是契丹人的旗帜,又该如何”
曲端终于怔住。
且说,整场军议,其实只有两个人有真正的议事权力一个是岳飞,一个是曲端。
岳飞的权威来自于官职、身份,来自于朝廷中枢与官家,曲端的权威来自于他西军二十年资历与都统身份其余种种,包括王德、刘錡、李世辅三人在这二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所以,一旦岳飞将曲端问住,事情便终于变得简单起来。
“耶律大石这般厉害吗”曲端怔了许久,方才反问。“十日后便打到了兰州不到三十日,打穿了两千里”
“不知道。”岳飞坦诚以对。“但正如曲都统之前所言,此时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快的、慢的;好的、坏的,都要放在心里官家将此处局势托付给咱们,许咱们临机决断,总要心里有数。”
说着,岳飞终于站了起来“不瞒诸位,我已下定决心,即刻出兵。但此战,我有三论,诸位在此当谨记不失一则,骑步不可分割,全军须为一体,且令行禁止,不惧牺牲,这样才能在对着党项人乃至于契丹人时,不露出军事上的破绽,以防为人所趁,失却大局,也才能把握军机,一击而中;二则,且行会州,并发哨骑不断,若耶律大石进军受挫,自当向卓罗城,乃至于凉州方向夹击,以确保打通河西通道,不负官家本意;三则,若耶律大石进军极速,也要有不惧艰难,与之抢夺先机之勇气曲都统,可还有言语”
曲端在关西诸将沉默许久,却是重重颔首“就依岳节度所言”
岳飞这次只是点头,却不再出言。
而此处既然议定,宋军便再无疑虑,当日中午,好水川北的得胜寨处,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率三千蕃骑先行,却是几乎全面撒开,以为向导、斥候;下午时分,曲端与刘錡率剩余御营骑军居北而发,岳飞亲自打起精忠报国的御赐帅旗,督中军在骑兵掩护下进发西北,此处兵马,约战卒一万八千,民夫六千;而与此同时,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也率六千步卒启程,却是自偏南的静边寨出发,故意偏离中军近四十里,以为后手援护。
然而,大军西行,连过三日,尚未出吴山通道,忽然一日,李世辅部蕃骑便擒获一人,却是自称大宋兵部侍郎胡闳休下属,有要害军情传递。
军中不敢怠慢,当日晚间,直接将此人匆匆送到了李世辅身前,而李世辅见得此人,惊骇之余同样不该怠慢,却是当晚亲自护送此人来到最近的曲端帐前。
曲端见得此人,依然震动,复又连夜引数名亲卫,亲自带此人来中军驻地见主帅岳飞。
便是岳飞见到此人,也同样郑重,乃是直接在帐中拱手行礼,口称侍郎
“胡侍郎胡侍郎为何在此”
“猜到朝廷王师必然往此处来,所以专门翻山至此。”满面尘土、且居然剃了头发的胡闳休见到岳飞,再不迟疑,直接出言相告。“岳节度,不要去卓罗城了,也不要去北面西寿保泰军司”
“怎么讲”岳飞肃然追问。
“耶律大石委实不俗,就在我东归同时,他便遣大将耶律燕山极速归可敦城,乃是以可敦城为抵押,许了许多财宝,联络了漠南蒙兀诸部先自阴山而来以为疑兵,李乾顺先不以蒙兀人为虑,结果耶律大石大军一发,自沙州一路向东,如入无人之境,耶律燕山又在北面亮出旗帜,李乾顺便终于失了方寸”
“胡侍郎的意思是,耶律大石进军神速,咱们此时去卓罗城,果然来不及了吗”曲端匆匆相询。
“非只如此。”胡闳休赶紧将最要害军情说出。“自契丹人传出消息后,我便藏身峡口,彼处乃是西夏人发兵河西必经之路,然后亲眼看见,西夏军约两万众过峡口匆匆向西,我一路在后尾随,却发现五日之前,这支兵马一分为二,数千人往西寿保泰军司过来,剩余万余众,匆匆向西去援凉州了。”
一旁曲端气急拍案“李乾顺如此举止,竟是将我们彻底堵住了若是西寿保泰军司又加了几千守军,如何能取”
“若是这般。”岳飞闻言却微微眯眼。“胡侍郎却为何说李乾顺失了方寸如此举止,岂不是应对妥当”
“因为我之前随契丹人去兴庆府时,曾劝契丹人以西域宝货贿赂城内巫婆,然后得到过一个消息之前西夏人正好留有两万野战大军,却是放在灵州的”剃着飞鸟头、满脸黝黑的胡闳休恳切相对。“峡口过军,我遥遥窥了一阵,大约正是两万,不可能这般巧合的。”
曲端与岳飞齐齐色变,他们这几月整日研究西夏军情,却是早对西夏地理了如指掌,此时闻得此言,显然是立即听懂了胡闳休的意思。
“灵州兵马既发,那不管是从北面阴山调度,又或者从横山召回,又或者本地临时征召都露出了一个天大的破绽”胡闳休奋力劝道。“岳节度,曲都统,趁着西夏人未发现我们,即刻调转向东,再翻过吴山,回平夏城,然后一路北上,趁着灵州空虚,顺葫芦河直接去取兴庆府吧我来做向导”
曲端张口欲言,却觉得胸口扑通乱跳,根本不能决断。
倒是岳飞思索片刻,便直接眯起眼睛,下令聚将。
当日夜间,宋军自吴山全军折返,翌日过西安州而不入,直趋葫芦河三月最后一日,大军汇集葫芦河畔,转向北面。
四月初二,李世辅亲率三百蕃骑,抢占兜岭赏移口,进入西夏境内。
“何事”同一日,赵官家挖坑如旧,但当日夜间,却又再度接到军情,不过这一次,终于是刘晏将他唤醒了。
“吴都统自横山快马传递说是西夏夏州都统嵬名合达主动联络于他,自请为内应。”刘晏半跪在榻前,俯首将密札送上。
“嵬名合达自请”赵玖蹙额翻身,接过密札未及直接反问。“耶律大石这般快吗兴庆府想阻拦河西的战事讯息还不容易莫不是吴玠这厮自作主张,又来唬朕”
“不是河西,是阴山。”刘晏肃然相告。“按照吴节度转述嵬名合达的说法,蒙兀人早就骚扰起了西夏北面,原本只以为是趁火打劫,但十余日之前,忽然打起了耶律大石的旗号,还宣扬了耶律大石与咱们结盟,自河西进军的情状,他在夏州,知道的自然迅速。”
赵玖当场怔住,一时惊愕于耶律大石手段,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他就心下乱跳起来且说,这个赵宋官家虽然是个废物,但到底是打了几年的仗,如何不晓得,随着耶律大石一朝声东击西,再加上西夏特殊的地理条件,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陷入到了信息差中。
从大宋到大金,从西夏到西辽,从西夏内部到宋军内部再到金国内部,甚至西辽两路兵马,所获取的信息也都截然不同。
所谓全局纷乱,便是眼下,而乱中取利,也正当其时。
“立即回信与吴晋卿,你亲自快马带去”看完密札,思索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尚坐在榻上的赵玖便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朕还是不知兵,所以今日只能再次仿效尧山故事,与他专断之权东线这里,依然是他来下令,依然是朕听他的,还请他依然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