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通往太行山中最稳妥的道路,应该还是解州陕州北面那条路吧”
“是。”
“朕再让李彦仙专门与你送些军械过去,兵强马壮才是最妥当的。”
“恕臣直言,”马扩也赶紧再度严肃起来。“官家最好不要送什么好军械,弩机、大斧、铁甲更是一件都不要送,用过的皮甲、寻常刀剑最佳”
“怕被女真人中途截去”
“是。”
“辛苦了。”赵玖感慨不及。“敌后着实艰难。”
马扩没有自谦什么的,只是在座中一声叹气。
到此为止,算是问了马扩本身的状况,而片刻之后,赵玖重新打起精神,却没有直接开口,只是在座中扫视了一下自己此番随行近臣。一时间,最少有三四人一起会意,但却是须发皆白的仁保忠速度最快。
只见此人走出一步,当即拱手以向马扩“马总管,下官阁门舍人仁保忠,随御驾参赞军事,有一事要问总管,总管刚一上岸便与官家说此时不宜北伐那敢问总管,何时可北伐总管心中当有计划才对。”
“不错。”直学士吕本中也正色起来。“马总管在北着实辛苦,但却未必知道,官家在南也极为艰难,总有人想弃两河以图苟安,隔三差五就逼着官家摒除掉不少人,这些人聚集在南方,依靠着道学书院,呼应成事,隐隐有结党之态,不可不防若是这边久久不能北伐,怕是南方人心难聚。”
马扩微微皱眉,明显一时不能消化妥当。
而此时,兵部侍郎兼都水监刘洪道不知为何,也忽然上前一步,正色起来“其实,南方常常议论兵事也是有他们难处的,这些年为了收复中原、平定关西,也为了养二十万御营军,南方赋税一直极重,百姓多有怨言”
“可两河百姓如在水火之中啊”马扩听到这里,一时大惊,匆匆起身抗辩。“女真人之残暴,难道还要多说吗昔日八字军刚去,我们自北太行溃散过来,不过半年便恢复了往日三万规制,可见两河百姓受尽荼毒。猛安谋克安置在两河,强占土地,强做汉人为奴,这些都已经说过千百遍了,再说怕是中枢诸位都要觉得厌烦可刘侍郎,你可知道女真人现在还有削发令吗乃是要强迫百姓剃成他们那般头发。”
刘洪道一时措手不及。
“虽说此令渐渐松散,但那是因为百姓无一日不反抗,是因为官家在尧山得胜,才渐渐如此的遇到心性暴戾的,依然要做此事去年在石州,有一个汉官,中了粘罕元帅府的进士,做了知县,先自己剃了头,然后立在街上,让街上百姓头发皆不许越过他的头发,否则便要斩首刘侍郎,江南百姓再辛苦,比之两河百姓又如何怎么能拿这些话来搪塞北伐呢”马扩连续呵斥,情绪激动,俨然是又有些被刺激到了。
而当其人之怒,莫说赵官家有些气急,仁保忠与吕本中二人心里也嫌弃刘洪道坏了局面尤其是仁保忠,嘴上不说,心里却因为头发一事暗暗着急,生怕赵官家留心到了此事,继而厌恶起自己乃是恨极了刘洪道的多嘴。
至于刘洪道,微微一愣后,也有些气愤“马总管我哪里说过一个不许北伐的字句反而是你,为何一上岸便劝官家不要北伐呢”
马扩闻言当即失态,一瞬间眼圈都红了“正是日日心忧如焚,期盼王师北上,才患得患失,生怕一朝失策,重演燕云故事刘侍郎,难道要下官一力奉承着你与许多大员的脸面,却不替两河士民来说话,才算是得体合理吗”
刘洪道彻底尴尬失声。
“马卿不必理会他们。”赵玖眼见着局面无法收拾,只能再度亲自开口。“万事自有朕来拿捏他们本意是想问你北面虚实比如说,女真人有多少兵”
马扩强行定住情绪,回身拱手以对“回禀官家,女真人眼下兵马总数,臣委实不清楚但大约能算出来。”
“怎么算”
“靖康中,女真人全盛时,兵马总数是很简单的。”马扩正色以对。“东西两路军,各十个万户,一百个猛安,但彼时每个猛安都是没补充兵的,大约便是每个猛安五六个谋克,五六百骑,换言之,彼时东西路军,各六万这是女真人的立国根本”
赵玖缓缓点头。
“而同时,还有灭辽途中所获常胜军。”马扩继续妥当讲解。“常胜军一开始多少兵已经无所谓了,但郭药师反复无常、反叛大宋时,却是带走了号称五万之众。而臣估计他实际应该有四万余众不过,常胜军因为与女真人接触颇多,又多是辽东出身,本心上并不惧怕女真人,再加上反复无常,所以引来忌惮。以至于以郭药师降服后,女真人上下一力,数年内圈禁大将,诱杀军官,基本上将常胜军将领清理了个干净,甚至其中还因为部分将领反抗,干脆连兵带将坑杀了七八千人。最后剩下大约两三万的样子,全然被抽了骨头一般,乃是直接打散开来,充为各个猛安做补充兵的多一些。”
言至此处,马扩稍微一顿,得出结论“换言之,常胜军算作三万众,尽数被女真人所得。只是这支兵马早被被女真人彻底吞并,乃是一支成建制的独立军伍都无了。”
赵玖听到这里,颔首之余忍不住瞥了一眼一侧肃立的刘晏,而刘晏也明显有些神色黯然。
“常胜军外,还有义胜军五万。”马扩没有察觉到赵官家的小动作,只是继续认真讲解。“义胜军是昔日靖康前昔,大宋得了常胜军后,为了钳制郭药师,专门从燕云十六州汉儿中征募的兵马,待遇比禁军还好只是燕云汉人素来不服皇宋,结果兵马列装完毕,女真人便南下了,义胜军五万整个降服,而女真人也妥当收纳,直接取用。”
这一次,赵玖没有半点反应。
“常胜军、义胜军外,还有太原降卒、河北降卒,这些加一起,臣敢决言,女真人二十个万户,以猛安谋克来算,固然只有十二万,但其实加上这些辅佐作战的汉儿降兵,决然是二十万满员之后,依然超出来许多的除此之外,彼时塞外的辽国降兵,总不可能是平白没了的。完颜吴乞买放粘罕与斡离不领东西两路大军南下时,也不可能不存有一些国家根本在塞外。所以,臣冒昧以对,女真人全盛之时,小三十万众,定然是有的。”马扩说到这里,稍微一顿,抬头去看了看赵官家。
而赵官家尚未言语,一旁吕本中便稍有不解“可三十万只是女真全盛时,自那以后六七年间,女真人但凡动兵,也只用燕云以南的东西两路二十个万户而已后方兵马便是有,也早该废弃了吧”
马扩一时气急。
而赵玖此时见状不好,终于颔首“马总管就是怕有你这般人,就是要告诫朝廷,不要眼睛里只有东西两路二十个万户,而是要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一旦渡河北伐,攻守易势,咱们对上的便不再是早已经熟悉的二十个万户,那些散在关外五六年没作战的行军司下属降兵、老卒,依然可以召唤出来料敌当从宽。”
“臣正是此意。”马扩长呼了一口气。
“但是马卿,你的意思朕固然懂”赵玖肃然以对。“可养三十万兵与养二十万兵,根本不是一回事吧何况渡河,难道要一口气全渡吗不留接应后卫而且三十万大军北伐,不说战后安抚,甚至不说赏赐,只是三十万众半年间的耗费钱粮又该要准备多少”
周围文武,听到这里,各自悚然。
“官家渡河北伐,非三十万不兵可”马扩咬牙相对。“不过,官家未必要全养三十万御营,太行山中算我们两万也是可行得。除此之外”
马扩越说越激动,越激动却也艰难,说到最后居然一时无法开口。
“还可以邀契丹人与蒙古人助阵只要他们能牵制一二,便可算数”赵玖似乎是看穿了对方心思,试探性相询。
“是。”马扩言语中似乎有些气力不足,很明显当日海上之盟给他的刺激依然尚在。
“官家。”仁保忠鼓起勇气,适时起身。“臣冒昧,若是这般说,党项兵也是耐苦战的官家不必一直征募了养着,完全可以等到要用时,临时从宁夏路征募数万之众,凡出一丁者免一户十年税赋便可而这些党项兵一旦过了黄河,没了退路,又要为族中考量,也必然是会奋死决战的。”
赵玖怔了一怔,居然稍微点头,俨然心动。
“但官家”马扩复又言语。“便是如此,也还得确保兵马是实数。”
赵玖再度发怔,然后再度点头。
而后,就在帐中寂静无声之际,第一个回过神来的赵玖,却又再问“之前卿言,养精蓄锐,以待天时养精蓄锐,便是说存三十万兵,蓄三十万兵后勤所需那天时呢是何时是完颜兀术的改制引发内乱之时吗”
马扩再度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位官家,然后俯首恳切以对“官家,大国相争,寄希望于敌之内乱,是不应该的不过,女真人本身部落野民,得天幸而二十年灭一国,吞两河,可谓扩张到了极致,而完颜兀术再怎么改,总脱不了自上而下废除女真旧时野制,推行汉家王法这种改法,文好改武不好改,上好改,下不好改,勃极烈制度废除,便要杀粘罕囚国主,万户又如何呢不改万户,直接去改猛安谋克,难道可以吗故此,官家若真能养精蓄锐,那所谓天时,从兀术开始触碰万户时便已经算开始了,不必专门去等”
赵玖缓缓颔首。
到此为止,二人言语妥当。接下来,自然是赵官家再说些什么客套言语,表演一番什么君臣姿态。
但孰料,就在赵官家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马扩忽然后撤数步,就在这其实有些乱糟糟的水军大堂正色下跪,继而大礼参拜。
倒是让赵玖等人一时措手不及。
“卿有何请,朕自当应允。”赵玖当即起身。
“并无所请,臣将返河北,不知何日再见,此礼本当如此。”马扩俯首以对,毫无之前急切、焦躁之态。
但赵玖却反而慌乱“数年相别,辛苦月余,才能至此,如何一日便归朕在东京已经给卿备下宅院赏赐了。”
马扩抬起头来,浑身释然“官家厚爱。但臣匆匆而来,原只忧心官忧心中枢当权者轻佻,不知事事艰辛,将大局轻抛。今日一朝得见,却不料官家对大局早就了若指掌,而官家既掌大局,又明事事艰辛,臣何必多留呢不如早归河北,以守人心。”
说完,马扩躬身再拜,竟然是直接趋步而出。
赵玖怔了一怔,几度想留,几度想追出去,但最终只是挥手示意,让王彦跟上,去送一送这位大宋北道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