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猜度(2 / 2)

绍宋 榴弹怕水 3994 字 7天前

倒是林景默林尚书难得又认真打量了一番曲大,然后方才重新坐定。

“曲节度,你在军中,多少是好一些的。”张浚回过神来,复又苦笑。“从为君分忧这个道理上讲,倒是我们更艰难一些”

“好一些又如何”曲端继续昂然相对。“许久不来京城,遇到这种事情,总得弄个分明吧这样好了,诸位上官只当下官我只带了一双耳朵过来你们讲,我来听便是大家就不要耽搁时间了。”

“咳”

张浚闻言干咳一声,也确实觉得没必要拿乔作势了,便直接开门见山。“诸位都看水浒传了吗”

“看了”

只带着一双耳朵过来的曲大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装订集来,然后摊到膝盖上,一边翻动一边言语。“梁相公他爹给蔡京老儿送礼之前,都是在路上看的抄本,最新的豹子头林冲火并了白衣秀士汪伦,就是从蹴鞠赛单上看的了诸位上官,你们说,这火并什么的,是不是有暗示啊”

张浚再度怔了一怔,然后认真相询“曲节度有何见解”

“下官从关西过来便听到了许多传闻,说是平定西夏后,二圣与南阳、扬州两处的一些鸟厮蠢蠢欲动,然后又有什么道学家在朝堂上欺凌官家,逼得官家离京逃往军中张枢相,这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守家无能,以至于朝中起了奸臣,或者干脆有个豹子头林冲藏在官家身侧,日夜想着火并,逼得官家这般言语呢”曲端按住抄本,认真相询。“不会是杨沂中、刘晏哪个谁被二圣收买蛊惑了吧”

张浚以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而片刻之后,张德远终于没好气起来“曲节度何至于这般荒悖这二人如何会被二圣收买二圣拿什么收买这二人”

刘子羽也气急败坏“确系荒悖曲大,便是你被收买了,杨刘二位也不会被人收买的”

“荒悖又如何,不都来是猜一猜吗”曲端不以为然道。“便是杨沂中、刘晏好好的,可这水浒传中官逼民反四个字,却也是官家心意所在吧可见官家眼中,太上道君皇帝时的官跟他这个建炎天子是断然无关甚至,建炎前的皇宋也只是名头上有关碍,本身也不干他的事官家素有摒除旧宋,绍兴新宋之意,应该明明白白当众说过吧难道这也差了”

张德远、刘子羽哑口无言,其余人等也都沉默。

因为正如曲端所言,他的言语虽然有些荒唐,但指出的意思却是大差不差的赵官家自淮上回转以来,可能是出于对靖康之耻的反思,素来对祖宗家法多有逆反之心。

而如果说前几年因为政治惯性和阻力明显的缘故,还能稍作遮掩,那这些年,随着御营体系的军事战果铺陈出来,国家兴复之态也显露无疑,官家军政大权渐渐收拢,却是再无多余顾忌了。

实际上,赵官家与那些道学、理学臣子分歧日益严重,最终导致了那场近乎于政变的白马绍兴之变很大程度上是有这个缘故的,怕不止是原学。

甚至官家推出原学本身,就应该也有这个分割过往的因素在里面。

“曲都统言之有理。”

片刻之后,回复冷静的刘子羽在座中沉声相对。“官逼民反的意思肯定是有的,但当此之时,官家主要心思却未必在此。须知道,自淮上回转以来,官家心意俱在兴复国家、一雪前耻上面,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要灭了女真人,收复河山。而从尧山战后,女真人退缩至黄河对岸,朝廷更是想剪除伪齐,再趁势扫荡关西,还有金河泊会盟之势。如此大局之下,那往后便只有一件要害大事了。那便是”

言至此处,刘子羽稍微一顿,不知道是不是想起马扩与自家父子的恩怨来了,面色微微一紧,方才继续言道,语调却也愈加短促严厉“那便是积蓄兵马粮草,以备北伐而咱们论事,都该从此处入手才对”

“刘尚书所言极是。”早有准备的吏部侍郎吕祉见状,应声接口。“而下官在此处正有一得”

张浚闻言即刻扭头看向了吕祉“安老吕祉字之言,必然是金玉良言之前所献平金之策,与岳节度不谋而合,国家如今大略,也正是按照两位所陈步步前行,可谓大略在胸”

吕祉得意一笑,也不推辞张浚夸奖,直接捻须相对“下官以为,凡事当从高处来看,譬如水浒传,纠结于鲁智深还是林冲并无意义,按照此书脉络,接下来指不定还有更多人物出场关键在于各路英豪聚义之事”

“聚义”张浚心中微动。

“枢相看来应该有所得了。”吕祉见状继续笑言道。“说起官家经历聚义之事,无外乎是十统制私下结义,引得官家当日在河阴大聚义,故此,于官家而言,这聚义便该是指御营成军。而此事,也正对眼下局势想要北伐,总得积蓄兵马,提升战力,故此,当先一事,便是御营扩军”

众人各自严肃起来。

“而若想要极速扩军,又正好几个事端使官家不好开口一个是扩军终究有些劳民伤财,使财政吃紧;另一个则是想要速速形成战力,就免不了要取党项旧卒、契丹亡人,乃至于蒙古小部,这又肯定得引起议论。”说着说着,吕祉自己也严肃起来。“所以,有些话、有些事情,得我们做臣子的来说枢相,下官的意思是,枢密院得站出来,主动弄出来一个扩军的方案,蕃人那里也得替梳理好,更要替官家挡住一些整日从长计量之人的迂腐之见。”

“吕侍郎这话竟有几分道理”听完 之后,乃是曲端第一个摇头感慨。“我在阴山、兴灵一带扩军,却也知道朝廷这里弹劾不断,都是说御营骑军的蕃兵太多了,而且骑军还常驻京城之策的岳台大营,将来难免为患可说实诚话,骑兵这种事情,你拉一个蕃人和一个汉人出来,肯定是打小习惯了骑射的蕃人更方便速成战力一些你让我怎么选”

张浚认真颔首,刘子羽也跟着颔首。

但也就是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林景默林尚书也开口了“官家有没有暗示要劫富济贫的意思呢”

其余几人,先是一怔,然后各自肃然。

“道理很简单。”

虽然几人似乎都瞬间会意,但林尚书依然轻声以对,稍作解释。“国家要北伐,北伐既要扩军,又要精炼军械、演习士卒,还要存些粮草财帛这些,归根到底都要花钱用物的。但眼下国家财政摆在那里,想要做事,怕还是得从哪里努力开辟些新财源方可跟上趟子,而要开辟新财源,百姓却已经到了极致,依着官家的脾气,这个时候是绝不会再对最底下百姓压榨的,就只能寻富人财主弄些钱粮所以,官家的意思,是不是在这里”

满堂无声。

过了好久,还是曲端一声嗤笑“我倒是觉得,还是林尚书这话更聪明些可不是劫富济贫吗而且,真要是说官家不好说出口只能暗示的意思,也是劫富济贫这个东西更对路一些。”

“其实曲都统之前所言,也是极有道理的。”林景默肃然相对。“想要北伐,不光是扩充战力,积蓄粮草的问题,也要让内外一体,上下一心才行这个时候,摒旧立新,乃至于必要之时对二圣与南阳诸帝胄、扬州太后做些安排,都是必要的。”

张浚以下,曲端、吕祉,几乎一起严肃点头刘子羽犹豫了一下,也重重颔首。

“不过这般说来,是不是又有些想太多了”勉强颔首之后,刘子羽忽然挑眉以对。“一个话本而已,终究是个好故事,就算是官家有些心思在里面,又何至于隐喻了这么多事情其实颇有人说,官家性情还是有些跳脱的,就是想编个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嘲讽下马尚书,借此出口恶气,并无他意也说不定”

“其实下官也想过。”曲端也随之捏着膝上话本失笑。“官家说不得自己都不知道水浒传讲的是啥,又或者真正想讲的还在后头呢咱们都是瞎猜。”

“话虽如此,今日说的几件事情却都是该注意的正经事务。”张浚摇头以对。“所谓官逼民反后面的摒旧立新、好汉聚义背后的扩军、劫富济贫背后的开辟财源,本身就是国家当务之急咱们身为国家重臣,不能因为书里有没有那个意思,就不去做的一定要为官家分忧,以成大事”

林景默心中再度一动,终于是等其他人颔首之后,说了出来“其实,今日来枢相府上得路中,因为前堂那个世侄的一句询问,下官便一直存了一个想法。”

其余四人一起来看。

而林尚书也不慌不忙,从容道来“事情说来简单,我那世侄问我,说我身为一部堂官,天下数得着的重臣,本可妥当自立,如何要挂上结党之嫌,专门过来与枢相等人一会我当时答道,官家既有这般明显暗示,便正是要我们放下这些表面体统嫌隙,找出他的意思来。所以,当此之时,是不必顾忌什么结党嫌疑的。”

座中几人齐齐心动,而林景默也继续坦诚言道“彼时下官便有了一个想法,而等刚刚曲都统入内,说了那番言语,下官便更是心动,待到咱们议论到此时,就有了直接猜度那便是官家本意,未必是针对某一事,更多的是借这水浒传背景的敏感,来让咱们这些官家一力提拔的朝臣全都警醒起来,全都动起来,为国家北伐大略群策群力,而不是弄之前那些乌七八糟、拿乔作势的姿态”

话至此处,在座重臣早已经信服,而林尚书也环顾左右,说到了最后“水浒传本身或许有具体指代,或许没有,但此书一抛出来,原本已经僵硬了许久、闹出了许多不妥之事的朝堂便直接翻滚起来,重生朝气,本身便已很值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