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至于,主要还是来论公事的,但工部胡尚书和几位相熟御营都统,确实有些忧虑,私下着我来看一看的嘱托也有毕竟,东南这边能想到的aa
,东京如何想不到”刘洪道也说了实话,因为他瞧出来了,对方俨然也是支持北伐的。“但没想到,官家疑虑之态已经这么明显了。”
郭仲荀微微一叹,也最终表态“眼下局面,早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照理来说,官家也本非这般瞻前顾后之人但秋收之事非比寻常,我等有身份有碍,官家一日不挑明,我等又不好直接进言的。不过,刘侍郎资历不比寻常,如今差遣也极为重要,若要坦荡进言,当然是极好的。便是要我等稍附骥尾,也属当然之事。”
刘洪道微微颔首。
而接下来,既然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这位兵部左侍郎当然不至于再于军营中盘桓,便不顾天黑路滑,直接折返回去了至于郭仲荀赶紧派了一队人小心护送,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冒雨回到胜果寺,此间早已经用过晚斋,但刘洪道何等身份,哪里要说话,便有和尚们亲切围上伺候进入房内,早有和尚奉上热水,待换上家常干净衣服,又有和尚将他引入香积厨外,将新鲜时蔬现炒现奉。
吃完了饭,居然还有水果切成拼盘,小心摆上。
不过,刘洪道心中有事,哪里会在意这些只是一边吃喝一边想着如何上书挑明形势,劝官家放下包袱,一意北伐,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必直接上书,而是先寻吕本中在凤凰旬刊上登一篇自己的文章出来,投石问路。
而想完主意,吃完喝完,这厮居然还要拿乃是觉得人家胜果寺的干饼子香香脆脆,水果也不赖,要带走一些给自己此番随行吏员们尝个鲜的意思。
和尚们无奈,只能赶紧寻了个布袋给刘侍郎去装,正装着呢那边香积厨下,却又来了一个人,惊得和尚们赶紧分人去伺候。
刘洪道与此人俱着便衣,而且又是晚上,外面还下着雨,他虽闻得和尚们上去巴结时口称舍人,却一时没有认出来,但等到这边装好袋,迎面与对方在厨下灯光里打了个照面,却还是立即相互认了出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阁门祗候,官家得用近臣仁保忠。
且说,仁保忠这厮一把年纪,却为人诡诈,素来不讲体统,而且还是个毛都不齐整的党项老狗,所以哪怕是官家身前得用的近臣,也无人与之结交当然,此人能得用,怕也也有这般缘故在内但不管如何了,二人这般撞到,也是尴尬,而刘洪道犹豫了一下,却也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候得罪此人,便看在对方年纪的份上,随口问了句好,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匆匆走开。
只留下一个受宠若惊的所谓党项老狗怔在彼处。
厨下偶然相会,刘洪道原本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却不料,当日晚间,这位兵部左侍郎回到房内,正在窗下开始做自己明日准备寻吕本中提交的论北伐之不可拖延一稿时,不过是写了个一百来字,便忽然有人叫门打开门来,见到是仁保忠,更是愕然。
“刘侍郎。”仁保忠也不进去,就在廊下拱手。“老夫冒昧官家渐渐犹疑,侍郎大人是否察觉”
刘洪道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却是连大人这两个充满蛮夷色彩的字都懒得吐槽,反而精神一振。
而仁保忠见到对方如此,也是心下醒悟,却是半点都不遮掩,再度拱手“刘侍郎,下官也是想北伐的,因为若不北伐,若不让党项儿郎尽出河北、为国效力,陕西、宁夏那里的隔阂便终究难平”
党项儿郎若不尽出河北,你一个党项老狗又如何显出本事来,使自己能更进一步刘洪道心中终于有了吐槽的余地,但紧接着,对方下一句话,便让他彻底有所醒悟。
“刘侍郎,咱们立场一致,刚刚香积厨下见你又是个礼貌之人,况且我也猜到以你的身份、差遣,此番百忙中过来,肯定不止是问安,必然是东京那边眼看着夏税秋收的,察觉到了官家态度只是,在下有一点提醒,还请斟酌官家那里未必只是疑虑于天灾人祸,怕也在忧心如今朝中上下一体,有了冒进之风”言罢,仁保忠直接转走,只留下刘洪道怔在门前。
而等他关上门,回到窗前案旁,对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文章却又犹豫了起来,因为刚刚仁保忠给他了一个新的、以前没注意到的思路那便是经过一系列的持续性的清洗后,朝中上下基本上都是如自己这般主战,或者渴求北伐之人。
上到宰执、帅臣、尚书,中到自己、仁保忠、郭仲荀这种人,再到底下的胡铨、虞允文等年轻新晋之辈,如果不主战、不想着北伐,或者说不主动转变立场,宣称北伐,那早就被淘汰了。
事实上,仔细想想,从建炎元年算起,莫说黄潜善这种主和之辈,便是李纲、吕好问、许景衡,这种主守、主缓的宰执也都尽数主动、被动的为时局所驱。
再往下数,就更是如此了。
譬如和自己经历差不多,但资历、年纪还要更大一些,也是一起逃到八公山的赵明诚,就是因为不能战、不愿战,所以哪次朝局更迭都不能进。而朝堂之上,素来不进则退,他几次三番不能站稳立场,自然要滚回老家研究他的金石学问了相较来说,什么赵官家倾慕易安居士诗才给赵明诚招祸,在真正的高层官僚这里,根本就是个笑话。
御营大军之中也是如此,要么是能打的,要么是敢打的,最起码都是对北伐没有畏缩之态的人。如岳飞、郦琼等对河北故地想的发了疯的河北人,如李彦仙、马扩这般煎熬许多年,都快等红眼的坚守之人,也同样不缺。
至于所谓持重将门子弟,也早就随着一次次军事行动成功后被一再清洗里下去,昔日辛氏兄弟和等煊赫如今他们的幕属胡闳休都成为宁夏经略使了,他们安在与韩世忠、张俊并称的苗刘之辈也都渐渐被排出御营。
某种意义上来说,官家在武林大会上说自己是被推着的,也算是实诚话。
那么这个时候,官家反过来持一种稳重姿态,以防下面的人不受控制,却也算是一种合理的帝王权谋了。
就这样,刘洪道枯坐窗前,听着夜雨淅沥,外加偶尔乌啼,思前想后,非但没有动笔润色一个字,反而越想越多,到最后,甚至无端回忆起了从靖康元年至今建炎九年,自己亲生经历的差不多九年种种往事。
从靖康之耻的悲愤,到骤然获任青州的仓促,再到与兀术奋力一战后的惶恐,八公山上的狼狈,江西的谨慎勤恳,回到东京后的忙碌与雪耻之心,再到今日这个局面而且,转过来一想,傍晚时跟郭仲荀提及的那件事,也就是大宋之前八九年虽有灾祸,却都是小灾小祸,如今年这种遍布南北的大规模雨水还是真是少见就更是感慨不停了。
总之,其人心中百般转回,万般词句,却居然都不能落笔,反而渐渐痴了。
到最后,这位刘侍郎干脆直接在案上卧倒,稀里糊涂睡了过去,连字都不能多码几个。
但是,这番入睡也不是那么泰然的,忽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位兵部左侍郎就被山间轰鸣之声给惊醒了,然后且惊且懵。
真的是轰鸣之声,忽然间凤凰山上便轰隆隆如雷灌耳,然后就是数不清的乌鸦惊起,不顾雨水,直接满山乌啼不停。
刘洪道失神了片刻,立即推开房门,大声呼喝询问
“出了何事”
然而胜果寺内一片混乱,莫说和尚了,便是房间周边匆匆起身的御前班直士卒与自家随从也根本无法做答。
刘洪道无奈,赶紧披上衣服,寻上左右随从,叫上两名班直,便直接往胜果寺大雄宝殿而来,然而点了许多长明灯的此处虽然成为了大家本能聚集之地,但同样是混乱不堪,也无人知晓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只能说刘洪道毕竟是积年的官吏,还是知道轻重的,他其实来的路上便已经想明白了,别处哪里出了事都无所谓,怕只怕御驾有恙。
于是乎,其人当机立断,便在大雄宝殿下令,乃是要和尚们与班直们一起集合起来,速速往山那边的行宫去救驾。
而就在这位侍郎试图指挥和尚们之际,一抬眼,却看到昨晚上见过的阁门祗候仁保忠不顾一切,直接汇集了寺中驻扎的一队班直便要往行宫而去。
刘洪道暗骂自己废物,也是什么忌讳都不顾,将和尚们扔给刚刚来到大雄宝殿里,还一脸恍惚的吕本中,然后几乎是孤身一人直接追上仁保忠和那队班直,一起往行宫而去。
黑夜山路难行,而且还有雨水湿滑泥泞,走到山顶前,刘、仁两个年级大的首领便栽了好几跤,便是随行的御前班直里,也有个唤做脱里的西蒙古王子膝盖磕在石阶上,直接减了员。
但等到队伍行到山顶,眼见着行宫那里不顾雨夜,满是灯火,而且多有奔走询问呼喊之态,却哪里还不知道,正是行宫出了事情甚至,根本不用想都能一起猜到是怎么回事,明显是雨水不停,把行宫给淋塌了这下子,二人也好,随行的御前班直直属赤心队也好,几乎人人大骇。
早已经破掉一般的灯笼下,刘洪道与仁保忠忍不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之色。
但下一刻,二人却是彻底不顾雨夜艰难,直接在周边人的勉力搀扶下匆匆涌下行宫。
“御驾御驾何在”狼狈来到行宫,见到坍塌的房舍堆料,满身是泥的刘洪道尝试了数次,方才喊出了声,居然还是颤抖的。
可能是此时满山前后到处都已经是人声与灯笼,杭州城都已经惊动了,再加上受到惊吓后的乌鸦乌啼不止,一开始并无人做答。
无奈之下,刘、仁二人只能一边用颤声呼喊,一边往不管不顾,往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寝宫去闯。
“是刘卿和仁卿吗不必惊慌,朕在此处无恙。”雨夜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寝宫后面的一处空地里传出,却是让刘洪道与仁保忠二人释然之余,直接跌坐于地。
下一刻,自有班直上前搀起二人,带到赵官家身前。
然而不知为何,左右灯火通明之地,待看到赵官家立在一个大伞之下,非但没有半点损伤,连衣服都没湿掉,原本已经站直的刘洪道与仁保忠二人,却是齐齐跌坐于地,然后不约而同掩面大哭。
这下子,轮到赵玖愕然一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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