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忧惧(2 / 2)

绍宋 榴弹怕水 8159 字 7天前

然而就在几位帅臣喝起茶水等火烧的时候,却先有悬铃的赤心骑忽然近前来报。

“何事,可是官家有旨意”韩世忠当仁不让,起身喝问。

“不是。”来骑下马拱手做拜。“回禀郡王,御营骑军来报,统制官张中孚在滏口陉前的涉县境内大败于金军骑兵曲都统与之联名发函请罪。官家在炊事营中闻得讯息,便让我等转来给诸位节度看。”

说着,这赤心骑不顾四名帅臣面色齐变,直接上前将一封文书送上,复又转身从马上取来一个箩筐,将十几个热气腾腾的火烧摆到了桌案上,便转身上马离去了。

对方一走,韩世忠不顾那些火烧,拆开文书先看,但只看了几眼,便将文书砸在桌上,一时气急败坏起来“跟张中孚比,王胜在瓶型寨都算是长脸了”

李彦仙等人轮流去看,也都面色奇差。

无他,张中孚三日前这一败,果然是大败,而且是没有任何理由可找的大败。

且说,按照军报所言,金军果然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知道隆德府不能守,直接战略放弃了此地。但是这地方一直是金国东路军五个万户驻扎的核心地带,有很多金国高级军官的家眷、财产在彼处。

所以,那边大名府一炸,兀术便立即应隆德府诸将的要求,分出八十个谋克,共计八千骑极速进入隆德府,分路去取众人家眷、财帛,并尽量焚毁遗留财物、军资。

但是,金军去得快,原本在隆德府西南的御营骑军去的也快,沿途也就是太行陉那里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等到先锋张中孚率五千骑进入隆德府所在的上党盆地腹地后,金军的撤离行动只进行了一大半,此时见到宋军大队,更是大骇,干脆直接放弃了周边小城镇的撤离,仓促准备从滏口陉撤离。

张中孚见此,并没有去取那些大城,而是选择了主动尾随追击。

追击过程的前半部分异常顺利,金军毫无战心,而且一开始是分为小股的,所以面对宋军铁骑大队只能狼狈逃窜一时间,张中孚部的杀伤缴获占领也极多。

但是,随着张中孚的部队一路追击越过浊漳水,来到清漳水与浊漳水之间的涉县、黎城一带时,金军各路也随着地形理所当然的汇集起来,而见到宋军骑兵紧追不舍,已经不足五千骑的金军骑兵终于忍无可忍。

为了保护自家家眷和财产,在侦查到后方宋军骑兵主力大约还剩四千骑在维持追击后,五千金军铁骑也一分为二,一千骑继续护送家眷辎重汇合向北,而另外四千骑则迅速集合,掉头迎上,与同样数量的宋军骑兵在上党盆地的边缘地区展开了一场骑兵大战。

战斗过程没有任何戏剧性与复杂性可言,两拨数量几乎相同的重骑相逢,装备也类似,理论上完全相当。但是,战斗从上午打到下午,最后就是宋军骑兵渐渐不支,被金军彻底冲垮,张中孚狼狈而走。

若非是金军无心恋战,没有追击,此战宋军骑兵很可能会在已经化冻的漳水岸边大规模减员。

平心而论,这一战,其实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感觉贪功冒进的事情,近来非常多,不差这一个。

而且,御营骑军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不如金军铁骑战斗经验丰富的。

再加上,金军有保护家人这个战斗理由存在,算是有哀兵之态,那败了也就败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情非常不好因为他会提醒所有人,金军主力尚在,而且核心骑兵战力尚在。

更要命的是,野战之中,金军骑兵的战力一旦汇集形成重兵集团,战斗力优势将会更加明显。

这一战,很可能会进一步动摇赵官家立即发起决战的决心,也可能会大举提升此时正在迅速北撤的金军主力部队的军心士气。

实际上,考虑到赵官家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转交给四位开小会的帅臣,恐怕已经是在做无声的提醒了。

所以,韩世忠才会气急败坏。

“张中孚该杀”

捏着一个马肉火烧的王彦越想越气,终于怒而作色,直接将这块火烧砸到了桌案上,肉馅当即散开。

其余三人面色同样难堪,但面面相觑后,倒是保持了一定的冷静。

“御赐食物,焉能这般对待”韩世忠冷冷相对。

李彦仙也蹙眉去瞅王彦。

“王总统,便不是御赐之物,昔日在太行山中,你我寝食不安,今日这般安坐,又怎么能浪费肉食”马扩也难得严肃劝谏,并主动放下手中火烧,小心归拢那些散开的肉馅。

王彦尴尬一时,只能侧身低头不语,半晌才捡起案上那个火烧给两口吞了。

但事情似乎没完了。

随着四人吃了一筐十几个火烧,气氛稍缓,正要再喝些热水说些话的时候,却又有铃铛乱响,而且这一次,居然是从城内方向传出的四人抬眼去看,见不是赤心骑,更加不解。

不过,能做传铃骑士最少都是个有眼力的伶俐人,见到四位节度和属官皆在道旁草棚内列坐,便直接转过来,以作汇报。

“郡王、诸位节度”

骑士翻身下马,倒也不慌。“并无大事,只是那撒离喝不知何时在房中用腰带将自己吊死了留下契丹文遗书,大意是说大金兴起二十余载,自有天命,而金国太祖阿骨打也宛如神圣,他以宗室之身受金国太祖皇帝大恩,养于帐下,如今兵败城破,虽有苟且之心,但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大金首降之人,有负什么太祖恩德还有一些腌臜话末将便不说了我家张统制只让我去中军大帐寻官家下属的玉堂学士做个汇报。”

说完,骑士微微一礼,便从容离去。

而韩世忠以下,众人怔了一怔,心中愈发有些无奈之余,却也只无言。

当场无言不提,当日晚间,上元佳节,月明星朗,众将本以为会有高级军官一起参与的御宴,但居然也没有后来便有传言,说是上元节几乎形同宗忠武忌日,官家此时感时伤怀,对应时势,倒也寻常。

众将这才稍微释然。

事实上也似乎的确如此,当日晚间,明月高挂,做了一日火烧的赵官家披月而出,却并没有召集臣僚宴饮,乃是只率寥寥几个亲信,在自己所居的中军大帐前,也就是平素射靶的空地上枯坐赏月,状若无事。

而营中此时,因为专门开了宵禁,也多有类似情状。

许多将领,皆出营望月,大宴无有,但小宴却极多,所谓浊酒一壶,火烧一筐,故旧同僚,文臣武将,上司下属,倒也有些往来如织之态。便是士卒往来攀谈,也比白日更利索一些。而大营临着太原城那一侧,八个巨大的热气球下,甚至有许多渐渐大胆转回村镇的太原府周边百姓前来观望军中因为官家有秋毫无犯之令,居然也不禁止。

不过,终归是军营,虽说开了禁,也有许多人来往,但总有一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味。

一个明证便是,营地广大,多有老卒、士人吹箫弄笛,以作怀思,而众人无论喧哗,却居然始终不能越过这些萧笛之声。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此情此景,赵官家若是不能想起这首词就怪了。

“官家既吟此词,便当知自古发兵为难,既得陇,就该复望蜀,夫复何疑啊”

就在这时,一人声音洪亮,忽然自赵官家营寨后门方向,也就是从南方传来。

而赵官家闻得此声,面色一点都无意外,却是从容起身,亲自转向侧后,走了数十步,才在自己的营寨拐角处接到此人,却又直接伸手去扶住对方,堪称礼遇备至

“吕相公辛苦。”

原来,此人居然是之前一直在南面临汾的枢密院副使吕颐浩,此时乘夜而至,而赵官家似乎本就在专等此人。

吕颐浩与赵官家携手转到帐前,看到帐前雅素,却又不禁喟然“是臣任性了不该执意赶路,让官家这般辛苦等待的若是在路上歇一晚过来,官家今日至少能召集军中文武,做个心中安稳的上元聚会。”

“那些都是虚浮之事,宰执既然要来,哪里能顾那些”赵玖当即失笑。“况且,吕相公不来,朕心中终究不能安稳。”

吕颐浩也笑。

君臣旋即在帐前落座,赵玖又专门吩咐,让杨沂中去取一些浊酒以应范文正之词句。

大约片刻之后,诸事完备,等吕颐浩吃了两个热火烧,喝了一杯浊酒暖身,稍微舒展,赵玖这才开口

“相公身体果然大好了吗”

“没有大好。”吕颐浩摇头不止,丝毫不做隐瞒。“臣今年已经六十有六,这般年纪,先是从秋日开始便鞍马劳顿,自江南至河南,复自河南至于河东,数月间早已不堪,然后又是冬日得的风寒稍有常识之人便都知道,这便是半条命直接去了,此时面上轻松,但内中也虚了,注定不能大好的将来也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可越是如此,越有些赶不及的心思,这才匆匆来见官家。”

赵玖点点头,也没有什么惊疑之态。

“陛下,臣的来意,陛下应该已经尽知,但请容臣当面奏对。”吕颐浩话锋一转,直接进入正题。

“相公请讲。”赵玖依然面色不变,俨然也早有准备。

“臣听说,官家在太原期间,心思沉重,颇有忧惧之态,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敢问官家,这些日子到底是忧惧什么呢”吕颐浩接过杨沂中亲手奉上的第三个驴肉火烧,正色相询。“以至于迟迟不愿发兵再进”

“朕确系起了忧惧之心,但具体而言,更忧虑的乃是战后如何收拾局面。”赵玖平静做答。“至于战事本身,虽然也有些疑惧畏缩之心,却不会为此耽搁战事进展的。”

吕颐浩微微颔首,并没有吃惊之意,反而认真追问“敢问官家,是忧虑战后河南的春耕,河北的流民、河东的负担吗”

“是,但也不尽然。”赵玖摇头不止。“这些事情虽然麻烦,但还能比十年前靖康之后的局面更麻烦人定胜天,再烂的局面,认真收拾就是了老百姓的能耐比我们想的要强。”

吕颐浩终于有了些异色,却又认真追问“那敢问官家,到底在忧惧什么”

“朕忧惧的是,此战若胜,之后举国上下没了一个压在头上的金国,人心会不会散乱”赵玖微笑以对,随意开口。“譬如说,会不会再起党争会不会有人止于收复旧地,连打燕京都不愿出力”

“必然所有的。”吕颐浩想了一下,也跟着笑了。“但无妨,这类人皆是空谈之辈,成不了气候。”

“但人心散乱何止如此”赵玖点点头,继续言道。“朕还有一个忧惧在于,此战若胜,北方光复,同时流民遍地,必然要重新分划北方田土,届时该分与谁会不会有梅花韩氏这样的家族拿出几百年的确凿证据,要求恢复祖产而使北方流民依然无立锥之地”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梅花韩算个屁他家有几个统制部

不过,吕颐浩并没有直接回复这个简单的问题,反而稍微严肃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赵官家的忧惧必然不止于此,于是便干脆低头去吃那个还热着的火烧。

果然,赵玖见到对方不语,却依然絮絮叨叨连续不断

“朕还忧惧的是,战乱之后,北方一时不能恢复生产,届时还要南方输血救助,南方还能不能忍,会不会又有南北分化会不会有南方士民觉得朕在哄骗他们,对朝廷失了信心”

“朕还忧惧的是,燕京倒也罢了,塞外之地乃是金国起家根本,河北能胜,塞外还能胜吗若出塞追击,一战而败,金国会不会复起,与大宋反复拉锯”

“朕还忧惧的是,大理、南越倒也罢了,战后到底该如何维持大宋与西辽、东西蒙古、高丽的平衡若不能直捣黄龙,高丽会不会反过来与女真结成同盟敌视我等而若是一口气将金人荡平,却无力控制关外,蒙古尤其是东蒙古,会不会取契丹大松林、潢水故地,继契丹、女真之后,第三次自北面崛起,成为大宋新的心腹大患”

言至此处,赵玖终于喟然“吕相公,朕当然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此番是来劝朕出兵的,更知道你此番过来是得知了河北通告,晓得金国曾尝试挖开河堤但你都知道的事情,朕如何不晓得呢实际上,朕今日下午从曲端那边听闻此事后便已经决意出兵,大同府那里也有了急件,要吴玠当机立断,尽量带可信兵马迅速南下汇合了但是,朕决意出兵,不代表朕不能忧惧,不该忧惧吕相公,你说这些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置”

吃完了第三个火烧的吕颐浩沉默许久方才拱手“官家的思虑比臣想的要深这一次是臣孟浪了但恕臣直言,种种战后内外之事,说起来个个值得忧惧,但只要官家抓住一点,却又个个不值得忧惧。”

“请相公指教。”赵玖依然平静。

“官家只要还握有三十万御营之众,便足以对外睥睨天下,对内压服种种。”言至此处,吕颐浩举起一杯浊酒遥对官家,然后一饮而尽。“届时官家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些许疑难,又如何呢”

“若是这般说,朕最后还有一个忧惧。”赵玖忽然再度失笑。“吕相公,你说此战若胜,金国势弱,国家凭什么要穷尽岁入,继续维持三十万御营之众呢朕便是要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三十万众也太多了,裁军撤将势必在行吧届时会不会引发骚乱弄得军中离心离德”

吕颐浩也再度笑了起来“这就是臣真正想说的话了官家,臣冒昧一问,战后的局面再难,难道有十年前靖康后的局面难吗”

“当然没有。”赵玖含笑相对。

“那彼时连御营大军都不成体系,甚至韩世忠的部属都差点杀了赵相公,弄得官家几乎要狼狈而走那敢问官家,战后的人心相疑,难道会比那时严重吗”

“当然也不至于。”

“那当日官家是靠着什么撑过来的”吕颐浩忽然正色。

“无外乎是觉得这天下终究还有一些可信之辈,可敬之人罢了。”赵玖对答如流。

“不错,总有一些人如宗忠武那般逆流而上,名垂千古。”吕颐浩若有所思。“而且,臣也明白官家的意思,正所谓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今日可信之人,明日时势流转,会不会不可信了呢”

“会有吗”赵玖追问不及。

“会有,但终究是少数。”言至此处,吕颐浩抬起头来,望着天上明月幽幽感叹。“官家,臣想多问一句,如宗忠武、韩郡王、李节度那般人物,当然是天下难寻的,可官家身侧其余人等臣就不说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了,只说如今日太原内外数十万众这数十万众,聚拢在官家龙纛之下,不惜身家性命,也要伐金绍宋,是因为什么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那种古之英杰,个个都是延安郡王与宗忠武一般的人物吗”

“自然不是。”

“那他们可信吗”

“当然可信。”

“他们可敬吗”

“当然可敬”

“为什么他们会可信可敬”

赵玖忽然沉默。

“明明如月,何时可缀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吕颐浩以手指向天上明月,却又低下头来看着赵官家,认真出言。“那是因为官家这个手握天下权柄的至尊,用了十年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了自家对他们来说也是可信可敬的正是因为官家待人以诚,于他们而言可信,他们才会于官家可信;正是因为官家顺绍宋灭金之大势而为不动摇,于他们而言可敬,他们才会于官家可敬便是宗忠武,若不是因为信得过陛下,又如何能有当日之托效”

明月之下,赵玖神思恍惚了一瞬是如此吗

“便是吕好问、李纲、许景衡,乃至于赵张之流,军中韩李岳吴马王之辈,还有臣难道不是因为官家之信用,才有今日君臣之恩吗”吕颐浩放下手指,幽幽来叹。“陛下以九五之尊,思虑天下,有那些忧惧是正常的,但若是官家自己战后没有更改赤诚之心,自己没有逆公肥私,自己没有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天下人又如何会变呢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天下事大略如此,还请官家放宽心。”

赵玖怔了许久,终于再度失笑“昔日吴起与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说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也不过就是今天吕相公乘夜来见朕的这番意思了吧”

吕颐浩摇头失笑“臣只有吴起之严酷,没有吴起之用兵如神。”

赵玖点头,回头相顾身后帐中“有吴起之用兵如神的几位,可曾听明白了吗”

吕颐浩诧异去看,却见韩世忠为首,四名帅臣从转出赵官家帐中转出,月光之下,清晰可见四人皆有尴尬之色,却又不禁醒悟,当即再笑。

四人愈发尴尬,只能一起拱手下拜,给赵玖行礼,口称明白,又给吕颐浩行礼,口称相公鞭辟入里。

赵玖也不多言,只是颔首“既然明白,就一起入席,补一杯浊酒吧你说你们,有事便说事,一个接一个的来见朕,却又一个接一个的撞上哪里如吕相公这般坦荡从容”

四人简直有些羞赧了。

一夜无言,翌日,正月十六,赵官家下旨,以董先、张玘二将为先锋,兵发井陉。同时,明旨调度曲端、吴玠、耶律余睹、东西蒙古二王,王胜、王德、郦琼,各自合兵,或重归于太原,或稍出太行诸道以作窥探,或自南北逼近井陉。

旨意既下,太原南北周边大军数十万,轰轰然再动,却似一个拳头一般狠狠握了起来。

一时间,上下皆知,正如当日进取太原一般,赵官家倾大军压河北之决意,已经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