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五年前刚被下放那会儿买的, 从他刚被下放到月亮湾的第一天开始, 他就下定了决心, 每天要写一封信寄到省里,替爷爷鸣冤,省里不行就京城,只要他们一天不回城, 他就一天不停地写。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一般不会放弃。
后来之所以不写了, 是因为那天邮递员拿着一个包袱来了他家, 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大包信件, 全部都出自他的手笔。
他很愤怒,就跟当初亲眼看着自己家被抄,被砸的稀巴烂一样, 他揪着那个邮递员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他的信寄出去
邮递员也很无奈,告诉他“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 我是按照你写的地址投过去了的,省委是不是但过几天人家就退回来了, 为这事, 领导还特地约谈了我, 让我以后不要再收你写的信了。”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这件事,是怕你受不了, 我也知道一点你的事情, 你爷爷以前是首长, 像你这样在福窝窝里长大的人,哪里能在月亮湾这种小地方吃苦。我告诉了你,你一个受不了干傻事了咋办
“我就听说过这种事,有个小同志,跟你一样也是家里被抄,下放到农村了,他受不了,往嘴里含了块铅砣子,就这么吞下去了。时间一久,就铅中毒了,把那个食道还有胃什么的都给腐蚀了,后来救没救活我都还不清楚。”
“现在我把信给你送过来,是因为你都在这儿待了一年多了,总习惯了,不会做傻事了。这一年多以来你写的信全部都在这里了,你收起来,就当留个念想吧,以后也别再写这种信了。”
一年零三个月零十五天,一共四百七十一封信。
宋时清没说什么,默默的送邮递员出去,但自打那天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写过信了,甚至连书桌的抽屉都没打开过。
现在他之所以打开,是因为他还想再试一试,为了姜穗穗,再试一试。
将信纸铺开,再将抽屉里他保存的极好的那支派克钢笔拿了出来,这支钢笔是他过十五岁生日时,爸爸送给他的,他一直都没怎么舍得用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跟新的一样。
笔尖触碰到信纸,写字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很好听,恍惚回到他还在学校读书的日子。
写好之后,他将信纸晾了晾,等墨水都干掉了之后,再折的整整齐齐,放进了信封里。他要找邮票,但因为好几年没有寄信,他这里已经没有邮票了。
他打开窗户,正好能看到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端正着姿态看报纸的宋爷爷。修长的手指蜷起,在窗户上扣了扣“爷爷,您那儿有没有邮票”
宋爷爷回头看了宋时清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有没有邮票,我想寄信。”宋时清重复道。
宋爷爷这回倒是听清楚了,神情复杂地看了宋时清一眼,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我那儿好像有几张,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宋时清却说道“您告诉我你放在哪里了,我自己去拿吧,你现在腰不好,少走动,多休息。”
宋爷爷嘟囔了一句“臭小子,真把你爷爷我当废人了,我当年在战场上杀鬼子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等到宋时清从窗边消失,去了他房间拿邮票之后,他赶紧把报纸折起来放到一边,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放进眼镜盒里。
佝偻着身子走到灶房门口,朝里头正在做饭的宋奶奶小声说道“诶,诶,老婆子,老婆子,你听我跟你说个事。”
宋奶奶正在烧最后一个菜了,挺忙的,听到宋爷爷的喊声有些不高兴,以为他又是让她去给他背上抓痒,没回头应了声“你有话就直说好了,我听得到。”
跟所有的夫妻一样,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宋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家中哥哥还是留过洋的,所以接受的也不是封建教育。
刚跟宋爷爷结婚的时候,两人一个是读过书的地主家大小姐,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糙汉子,常常能在生活上闹出矛盾。
但后来刚开始搞运动,宋奶奶婆家成了第一批倒台的地主资本家,当时宋爷爷对她不离不弃,帮着疏通了不少的关系。
曾经在酒桌上,也有人问过宋爷爷,后不后悔娶地主家的小姐要是知道有今天这么回事,还会娶她吗
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面红耳赤,大声说道“后悔我宋铁山打小就不知道后悔俩字怎么写甭管重来几次,老子都得上闻家提亲,把闻秀娶过来当我媳妇儿”
他喝酒上脸,宋奶奶跟他结婚之后就不太许他喝酒,要是他的哪个战友找他喝酒,回家之后准能被宋奶奶念叨好一阵子。宋爷爷都是首长了,底下的上到排长、团长,下到小兵哪个见了他不是立正敬礼
有时被宋奶奶说的烦了,就会很不高兴,偶尔还顶嘴。
可是那天回去,宋奶奶一边臭着脸骂他又出去跟他的那些战友们喝的醉醺醺,念叨年纪大了少喝点酒,说他老顽固不听话,一边忙活着给他倒热水洗脸,泡蜂蜜水给他喝的时候。
他难得的在没有关灯的情况下,一把抱住了宋奶奶,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酒气冲天地说道“闻秀,不论再重来多少遍,你都是我宋铁山一辈子的媳妇儿。”
都说铁汉柔情,连夫妻两口子亲密都要关上灯才肯办事的宋爷爷,也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宋奶奶虽不多说,但什么都懂。
宋爷爷小声说道“刚刚时清问我要邮票了。”
“要邮票又怎么了,你那里不是还有几张吗给他就是了。”说完这话,宋奶奶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你是说,时清他又要写信了给谁写省委”
当初寄信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知道的。也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宋时清就没有再写过信,可今天,他怎么又突然要寄信了
“那我不清楚,等会儿你去问问。”宋爷爷说了句,又折回身,继续看报纸去了。
宋奶奶记下了这回事,打算等会儿问问宋时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一股子糊味,赶紧忙活着去把菜给盛了。
嘴里还念叨着“早不来问,晚不来问,偏偏这时候来,菜糊了吧。”
可脸上也不带生气的表情,都在一起过了快一辈子了,两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哪里真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就是习惯了这么说上两句。
宋爷爷也不会在意,要说宋奶奶嫁给他的时候,还是蛮淑女的,最后那不是被他带过来了嘛。
夫妻嘛,不就是你活成了我,我活成了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宋时清很快找到了放邮票的小盒子,拿出来一张五分邮票贴上。将贴上邮票的信封放进抽屉里藏好,打算下次邮递员来大队送信,或者下周末放假时去县里寄信。
宋奶奶将菜端出来,见宋时清走出了房间,笑着问了句“听你爷爷说,你写信了”
因为五年前的时候,宋爷爷和宋奶奶对写信这事儿还挺敏感的,所以提起这件事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怕引得宋时清想起伤心事。
宋时清倒是直言道“嗯,寄给省委的,请求平反的信。”
宋爷爷在宋奶奶开口之后,就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了,此时听了宋时清的话,连报纸也不看了,抬起头来等着下文。
“可那个邮递员不是说了,他们不收,全给退回来了吗”宋奶奶迟疑着说道,当初那四百多封信被退回来的时候,宋时清虽说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可愣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
原本是打算把那些信都给烧了,但宋奶奶悄摸着留了下来,就藏在她的小箱子里,一封也没舍得拆开过。
这些信中保含宋时清的热忱和希望,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不敢看。
现在宋时清又开始写信了,焉知会不会再重来五年前的退信一次
她是担心啊。
可宋爷爷却说道“去,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时清啊,你想写信就写,爷爷支持你写,甭管成不成功,坚持做一件事情总会有结果,甭管好结果坏结果,努力了就不会留下遗憾。你安心写,爷爷那儿还有邮票,都给你留着。”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思想,宋奶奶是怕孙子再受一次伤害,可是宋爷爷却奉行的是,前进的路上哪有不受伤害的
当初他打仗的时候,夏天在野地里,到处都是蚊子,同时在他身上吸血的少说都得上百只,那个痒啊那个百爪挠心啊,可他们愣是忍下来了,一动不动。
当然不能动了动了不就暴露了吗
所以宋时清遇到的这点挫折算什么,是条有血性的汉子就得越挫越勇。写一封不行就十封,十封不行百封,百封不行千封
当然了,他是十分看好宋时清的。这孩子不愧是他们宋家的孙子,骨子里留着他们宋家的血脉,做事就是有那股子韧劲。
要不是后来家里出了事,想来这孩子肯定也能去部队里发光发热。
被宋爷爷反驳的宋奶奶看了爷孙俩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了,默默去把三人的饭都盛好了。
今天煮的是扎扎实实的白米饭,没有掺红薯也没有馋包谷面,米饭煮好之后白花花的,粒粒饱满,此时还散发着热气,鼻子一吸,便是淡淡的米香味儿。
宋时清朝二老笑了笑,让宋爷爷把报纸给他一下。接过报纸之后,他找到其中一个版块。
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爷爷,您看到这里了没有这是你以前的战友吧我记得小的时候听你说起过。他的罪名跟你差不了多少,既然他都能平反回城了,爷爷,你平反也是早晚的事。”
前两年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很多平凡回城的例子,只不过那些人宋时清并不认识,心中的把握并不高,他之所以会选择继续写信,一是因为今天看到了这则新闻,二则是因为姜穗穗。
不论怎样,他都要为平反这事努力一把,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穗穗。
他虽然从来没处过对象,从小到大更是不怎么跟女孩子一起玩。但是他不是个傻子,一次两次没发现,次数多了,他对姜穗穗的不同,姜穗穗靠近他时,他每次都只能靠着极大的自制力控制着自己。
他的身体里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想要将姜穗穗紧紧搂入怀中,狠狠地吻住她那张殷红瑰丽的唇,舔舐,揉搓。
这些他能不知道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他不能,他现在还只是月亮湾的一个被下放的黑五类子女,他靠自己的双手劳作,每天累死累活也只能挣两毛钱,连自己爷爷奶奶的生活质量都没办法保证,又怎么让姜穗穗过上好日子
让她跟着自己吃苦吗他不愿意。
这也只是其中一点,就算没钱,他也可以拼了命去挣。可如果他不帮爷爷脱掉帽子,那将来他就会带着黑五类子女的标签过一辈子,他的妻子是黑五类子女的妻子,孩子也是黑五类子女。
在这个家庭成分大于天,成分不好就要遭人戳脊梁骨,被人瞧不起的年代,他现在跟姜穗穗在一起,无异于是拉她进火坑。
他不能。
刻在他骨子里的责任感,让他必须在能保证自己可以给姜穗穗一个无忧无虑的港湾了之后,才会去向她表明心意。
在这之前,他会拼了命去努力。
姜家。
骨头汤已经用小火炖了三个多小时了,哪怕不掀锅盖,肉香味儿也跟长了腿似的,到处撒野,姜家的整个院子里都充满着浓郁的肉香味儿。
论起揉面的手艺,那还数方桂芝好。
姜穗穗虽说是个美食主播,但却有意的避开做面食,因为她嫌揉面太累了,用她的话说就是,我这样娇嫩的手,揉那么久的面,手还不得断掉呀
所以揉面这活儿就交给了方桂芝同志,方桂芝干惯了农活,力气比较大,揉的面更有筋道。揉好了面,再做成面条,等会儿下锅往骨头汤里一煮,还不得香的连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
这次做的面条倒是没有多复杂,最主要的就是骨头汤的汤底,再配上她的独家密料,葱白,酱油,再放点儿猪油进去,舀一勺被煮的有些发白,充满了肉香味儿的骨头汤,浇上去,香气四溢。
骨头汤里还放了上回姜卫军去山上采来的野山药和野枸杞,咕嘟嘟的煮的沸腾起来,热气往外飘,经过三个小时之后,山药被煮的已经软了,吃进嘴里香酥软,入口即化。
这种野山药跟种植的山药是有差别的,这总山药的口感是比较面一点的,也更甜,另一种则是有点脆的,吃起来味道一般。
其实炖排骨汤时,时常会出现一些小问题。譬如排骨咸淡刚好时,那么汤势必是会稍微有点儿咸的,汤的味道刚好时,排骨又会稍微有点儿淡。
所以姜穗穗选择将煮好的排骨做成糖醋排骨,排骨先炸,倒油的时候方桂芝鑫总便是一抽,实在没忍住,问了句“囡囡啊,咱烧个排骨,要这么多油的呀”
锅中的油冒了烟,排骨被放进去之后油便开始翻滚,咕噜噜,热闹的很。
姜穗穗一边炸着排骨,一边解释着“用不了这么多的,我就是先用来炸一下,炸好了之后这油还能下回还能再做菜呢。”
方桂芝一听这话便放心了,否则真怕以她闺女这么个炒菜法,好吃是好吃,就怕家里的油耗不起啊
在糖醋排骨到了收汁的那一步时,灶房里就已经弥漫着酸甜的味道了。
面煮好了之后,大家就开始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