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可惜,任何事都有终结。盛极必衰, 荣极则辱, 这是避免不了的。”
林昆淡淡道“二十岁之后, 你就逐渐不如从前声名了。秋水阁一年要进多少名新的歌姬客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吧直到前几个月, 你却再次以一首缥缈云春重新回到阁中魁首。”
林昆探究地看着面前女子, 她的眉眼很细,鹅蛋脸,柳叶眉, 乍然看上去, 是满是忧愁的样子。
若说为何林昆这么肯定这唱词必定不是眼前名女子所作, 除了其中体现出来才气底蕴, 还有就是她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照月所唱的数首词,除了风格清丽, 用词婉约, 仔细琢磨之后, 会发现其中还藏着几重别的意蕴。
这个作词人就像一个心思深沉的旁观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经历过什么,只觉他见山不高兴, 见水也不高兴, 这些词只是他无意中随手写下, 却已经才气逼人。
可这才气背后, 有的却只是孤独的痛苦和抑郁的眼神。
“天寒不寐思君子,尘埃秋鸿与雁声。”注1
林昆手抚过薄薄纸页,极轻地低喃道。
朱世丰还在外头破口大骂, 软铠大氅的羽林军们漠然地拦着他,林昆好似置若未闻。
只是专心地看着面前的词。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他想,这是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这首词时,心中的第一反应。
因为天下有才之人,大多都会痛苦,可那种痛苦通常都是来源于对现实的无力,和对报国无门的愤懑。
但是这个人不是如此。
他看似风平浪静、漠不关心的冷清之后,是欲拖天下人与他共沉无间的极致压抑和抑郁。
他写婉婉娇羞的少女时是这样,写依依不舍的离情别绪是这样,好似任何事都无法融化他心底的冰,叫他从孤独的黑暗角落走出来。
雅间内,时光一寸一寸过去。
照月依然不说话,沉默良久后,林昆却蓦然开口“其实,我曾经倒是见过一个能写出这些词的人。”
这位御史台中丞身上有种不同于西淮的冷清气质,深青色的官袍衬着他白瓷一样面颊脖颈
看上去真是如珠如玉,清俊雅致到了极点。
林昆挽起宽大官袍的衣袖,伶仃消瘦的手腕露了出来,他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着道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林昆还只有岁的时候,他听说“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
赤霞河以下,是为盛泱南边;赤霞河以上,是为盛泱北边。林昆出名得早,早在林昆是垂髫小童的年纪,就已经盛名于星野之都。
他在学堂上曾随手作论,惊艳夫子,传唱于整个翰林。
但是与此作同样出名的,还有秦淮叶家的小公子叶逐颜所作的神女赋。
那大抵是与家人哪一次同游时,天真浪漫的小童见到当地巫蛊祭礼,脱口而出的作品。
但其中幻想之浪漫,遣词调句之灵慧,可谓叫人拍案叫绝,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林昆曾对这个与自己有着同样盛名的叶家公子产生过兴趣想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读过哪些书,有没有听说过自己与自己的论。
那大抵是一种既是敌手又是朋友的惺惺相惜感,还未见面,就已经把对方视作神交。
只可惜没过多久,林昆还没有见到这位才气过人的叶家公子,就传来了叶清明因书获罪,举家流放的消息。
“你不用害怕我对他做什么。”
林昆的视线慢慢转向照月,说道“我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照月抿唇,精致镂空的钗子在她的发间轻轻摇晃,一双深潭一样的黑眼睛注视着林昆。
她似乎在审视林昆说得是否是真话,林昆一动不动与她对视。
那之后呢
一个声音却在林昆心底说找到他之后,你又能做什么
在望亭宴上,莫必欢父子被人算计,那时林昆心里就起过疑。
可他没有深想,只以为是莫必欢党羽之间的互相倾轧。否则,也不会有这样不留痕迹的手段,和根本看不出征兆的深沉心思。
但是后来,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即便有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圈套,那首诗作得也实在不凡。
让莫必欢父子忍不住动心。
再之后,就是来秋水阁查赈银去向时,偶然听闻照月的唱词。
那样熟悉的词风和用词,让林昆一下子就想起来他曾经念念
于心很久,却始终没有音讯的叶家小公子。
可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如何会变成这样
曾经纯粹的浪漫,清丽的词句,变得冷清淡漠,好似波澜不惊什么也不挂怀,但其实是暗地里藏着的却是波涛汹涌的沉闷和仇恨。
“我想见一见他。”
烟雾袅袅的苏合香里,林昆声音低淡说“他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诗名已经冠绝天下的林家世子大抵还是第一次这样评价一个人。
可是林昆必须找到他,不仅因为这个人可能是曾经与他旗鼓相当的叶家独子,还因为也许他现在是个对盛泱来讲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的诗词中透出憎恨和冷漠的讯号,林昆不敢去想他恨着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