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宫帷飘荡,偌大寂静的宫殿中空空荡荡,安静得几乎有些森寒。
沉宴着华丽锦衣,沉睡在塌上,额上满是冷汗。
烽火,城墙,楚渊。
他又做这个梦了,近几月来,他已经是第十二次做这个梦。
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精确到不差分毫的人物和动作,连楚渊从城墙上跳下去的那个位置都没有变过。
几乎一入梦,沉宴就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一切都如早已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分毫,不论沉宴怎么惊恐抗拒,都将按部就班地发生。
这是上天在警示他什么
沉宴想,如果真的有国破家亡的一天那麼在最后的时刻,他在哪里为什么最后宫里,只剩下楚渊孤零零一个人殉国
然而,回忆像片暗潮涌动的海,将人的思绪挟裹着,漫无目的地飘动,。
在梦里,他时常会梦到许多从未见到的场景。
那些人和事,那些对话和笑容,他毫无印象。但是内心深处,沉宴又似乎有种天然的熟悉,好像这是真的一度发生过的,只是被什么掩盖了。
“你会想起我的。”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怎么能忘记我我与你才应当永远在一起啊楚渊楚渊他害了我”
沉宴胸口如有巨石堵塞,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额头上的汗又沁出几分,然而当这万人之上的新帝试图分辨出是谁在说这挑拨离间的话时
他倏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正是他自己。
夜风寒凉,沉宴猛地睁开眼
夏风穿过重重宫纱,吹在黏腻的丝绸里衣上。
沉宴衣衫汗透,被这么吹着,身上微微发凉,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陛下又做噩梦了”
屏风外守着宫人,稍时,一名老监捧着安神汤进来,跪着将瓷碗奉上来“要不还是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看看吧。您都一个月没睡过安稳觉了。”
沉宴接过汤,抿了口,以精秀华美的巾帕擦了擦汗,但已经平静了下来
“不用。”
“我白天让你们找的旧折子呢”
他将喝空的玉碗搁回太监手心,随意道“拿过来,我瞧瞧。”
近来为了找出钦天监所有党羽,楚渊和沉宴都在核查往事,有些几年前的奏疏,也都被翻了出来。
沉宴白天看了一些,此时剩下一些,他想趁着上朝之前翻完。
旧折子都带着岁月浸历的痕迹,有些竹叶纸都潮了,摸起来得小心翼翼的才行。留心翻破。
但是看旧折子,也有不少乐趣,例如有些还是沉宴当太子时候看的
他父王纵情声色,最后几年的朝事都是沉宴在打理。
沉宴那时候还与楚渊交好,常常互送礼物,也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都很别致。
例如楚渊亲手种的冥生兰的花瓣,一夕海棠的剪纸,以及闲散随手写下的诗篇。
那时沉宴曾很难过于楚渊是他父王的观星神侍。那时候楚渊已经十九,只剩一年就将弱冠,正式受封为他父王的观星神侍
他父王已经年逾六十,又常年纵欲于后宫,早已显出老态。
楚渊分明那样风华绝代,是干净洁白如天上云、世间雪的人物,沉宴一想到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怎样一回事,心中就万分郁结,痛不欲生。
他多希望楚渊能做自己的观星神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他父王要是能早些禅位给他就好了。
如果都不行,那麼就请楚渊也为他推一次命谱太子在确定自己的观星神侍之前,先和父王共用同一个观星神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怕楚渊听了会生气。
怀着这样的纠结心思,沉宴一度快要发疯,就傻子一样把楚渊送过他的东西都制成了小书签,夹在奏疏里,天天看着,聊作安慰。
现今再看着这些东西,沉宴手指轻轻拈起旧折子里的一瓣干枯花瓣,唇角露出一个笑
他早已“得到了”楚渊,如五年前无比期盼的那样让楚渊成为了自己的神侍,但是,却也好像永远失去了他。
起码二十岁时他们还能互送礼物,一起奏琴吹箫,而今却连见一面也艰难至极了。
“嗯”
正翻着折子,沉宴却手指微微一顿。
他从中拈起一截青丝,蹙眉想这是谁的东西。
那截青丝大概有一寸左右,异常柔软乌黑,即便过了数年,也留存着一些微微的光泽,并不显得干枯。
最重要的是,这青丝上留有血迹。
是楚渊的
沉宴下意识想,他不可能把别人的东西夹在奏折里。
但是如果是楚渊的,怎么会有血迹
楚渊是他极其珍视的人,如果楚渊受伤,他必定记得。
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却丝毫想不起关于这段青丝染血的记忆
沉宴微有疑窦,但是随着他手往下一页翻去,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其中许多记有他批注的奏折他也不记得了。
虽然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杂事,诸如官员告老或外派的政务,但是沉宴现在想起来竟然没有一丁点印象。
好像他二十岁那年的所有记忆,都凭空蒸发了一样
沉宴手指拂过纸页,停在奏折的最后一行
上面是“那件事已经办好,请殿下放心。”
那件事。
沉宴静默想,哪件事
他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的记忆,但是只是空空一片。
他再往后翻,试图找出来是谁留下的这封奏疏,但是后面那一页已经被人故意撕掉了。
这一天,西淮出门,去了星野之都顶偏僻的一间玉料铺子一趟。
那名玉匠是个盲人,什么也瞧不见,西淮将玉坠放在他手心,问“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吗”
老玉匠摸索了一番,点点头“能。”
西淮于是掏出一袋金株“做成之后,成色漂亮,还会再给你一笔。”
说话时,他眼睛注视着匠人无光的瞳孔,确认他是真的盲了
倘若没有,西淮则大概率会叫他变得真瞎。
这些事交给上京的人办也可以,但是西淮不放心
他弄来这一块玉佩,就是想自己调查王家的事,弄清楚花辞树的身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不可能永远受制于他们,他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做好这些后,西淮才去城头买下一罐平尘茶,慢慢地往君子楼去了。
钦天监这些日子以来,算是跌了大跟头,在民间百姓口中几乎成了搅屎棍,人人喊打。
凭借打击钦天监,林昆也得到了御史台的绝大部分势力,从前因不结党而备受打压的贫寒士子们总算翻身。
林昆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后,就再次上朝,请奏对钦天监上下所有官员进行彻查,该抄家抄家,该下狱下狱,堪称百年以来的朝堂大清洗。
一时间风声鹤唳,不少曾经春风得意的官员都连日担惊受怕,面如土色。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因神女河石像裂沉而被抓走的女孩都被放回了家,不必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被沉入湖底,成为那“河神的新娘”。
“来星野之都时,见到的第一座楼,就是君子楼。”
微微显得憔悴,但是依然不掩貌美的女子站在廊前,轻声道“而今要离开时,没想到也是从这里离开。”
这是照月。她从钦天监的扣押下终于能够离开了,但为了避一避风头,银止川还是建议她离开星野之都。
再之后观星阁和钦天监的斗争将会更加厉害,难以预料的腥风血雨就要到来,任何孤零零的个人想要独善其身,最好的办法就是逃远一些,再逃远一些。
只可惜照月的梦想,原是在这如梦一样的王都唱一辈子曲儿的。
“到了乡下也可以继续唱的。”
西淮轻轻将桌案上的一叠词谱推过去“这是你在秋水阁唱过所有曲目的词,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歌姬的一双美目却注视着他,良久轻声问“是你么”
“那个在秋水阁前贩词的匿名词人。”
西淮淡淡道“这有意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