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春,上海。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刚刚抽出新芽, 细细碎碎的绿点缀在青灰色斑驳的枝丫间。
放鸽笼里关了一整个冬天的鸽子也飞出来了, 扑啦啦展着翅从石库门房子的屋顶上飞过去。
三月初的风还有些寒凉, 混杂着绵绵细雨,更添寒意,但比起冬天已经好多了。
爱棠路上,弄堂口、某栋二层老洋房的院子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袍,正挽着袖子在冷水里清洗一样东西。
他身量修长、又有些过分清瘦。
此时正是男孩子长身体的时候, 少年身上的长袍明显有些老旧和不合身了,下面露出一截瘦削的脚踝, 上面露出一节藕断似的小臂。
他左手捧着一个光泽闪闪的六角银花, 右手拿着一块沾了水的海绵,手指冻得发红,正颤着手轻轻擦拭上面的一点污渍。
他眉眼都亮晶晶的,比他手里的六角银花更甚。
隔壁,邻着矮矮的院墙,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在屋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
“侬听说了伐, 过两天,又有新的军队要接管上海啦。”
“又有新的这一扎一扎的, 换得可真快。”
“可不是, 上一个什么张司令才来了几个月, 就被轰走了。”
“这次又是待几天就走”
“这次听说不一样, 好像是从东北打过来的。听我老公说,这个司令姓荀,被称为东北虎,一路从东北越过黄河下来,手里洋马洋qiang一大堆,听着挺厉害。”
“嘿,那来就来呗,和我们平头老百姓有什关系,少打几次仗就行。”
站在院子里的戚小虞一边清洗手里的六角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隔壁的聊天,心里浅浅叹了一口气。
因为北平有战事,闹得到处不太平,没人敢出来听戏,他们红月班待不下去,去年冬天便从北平逃过来,没想到刚到上海,又有军阀来了,希望这里的太平能长久一些才好。
他正想着这些事,就听背后传来叫他的声音,
“小鱼,快进来,师父找你。”
传话来叫他的男人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叫席云,长得浓眉大眼,唱小生,和他同在红月班唱戏,是戚小虞的师兄。
“好。”
戚小虞闻言,连忙把海绵拧干了放在一旁,用自己的长袍把六角花擦干、包起来,小跑过院子,跟着席云走了进去。
进门之前,席云看他用长袍宝贝一样包着的六角花一眼,“这个六角花这么旧了,你别洗了,等再唱几场戏、有钱了,师兄给你买新的。”
戚小虞没接话,跟着席云进了房间。
他们租的这栋洋房有些年头了,里面又旧又潮湿,从后门进来之后,要走过一段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才到前厅,这段路,白天点着灯,也昏昏暗暗的。
不过两个人都年轻,在黑暗里走得也顺溜。
前厅,一堆年纪各异的师兄弟正在练各自的角色。
席云用宠溺的眼神看着这个乖巧漂亮师弟,指指隔壁一扇虚掩着的房门,朝戚小虞小声说,“师父今天心情不好,你进去小心一点。”
又从戚小虞手里把他擦干了的六角花拿过来,“这个我帮你拿着,快进去吧。”
戚小虞点头,然后放轻脚步走到门口,轻轻敲门,先探进去半个脑袋,“师父,您有事找我”
这是红月班班主戚风间的起居室,里面布置得非常简单,一张床,一把藤椅,几个装行头的大箱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此时,戚风间端端正正坐在藤椅上,他两腮如同削,脸色铁青,面皮绷得紧紧的,细密的胡渣像钢针一样布满半张脸。
看到戚小虞进来,戚风间停下盘核桃的手,抬头用布满风霜又格外坚毅的眼睛看了跟前长得极漂亮的小徒弟一眼,
“今晚的锁麟囊,你来唱。”
戚小虞四岁那年被戚风间从一个破庙里捡回来养大,从小对戚风间就又敬又怕,面对戚风间的要求,戚小虞总是下意识就点头答应下来。
答应下来之后大眼睛才眨了眨,问,“那顾师兄呢,他唱得比我好。”
锁灵囊这出戏,从前都是由他的师兄顾自珍唱花旦薛湘灵。
顾自珍二十六岁,靠唱这出戏走红,唱得极好,每次都是满堂彩。
戚风间随意盘了下核桃,像不耐烦似的,沉声道,“你顾师兄生病了。”
戚小虞抿着嘴,用委屈的声音说,“我早上还看到顾师兄在吊嗓子呢。”
他能听出师父不耐烦,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撒娇,师父就不会真生气。
果然戚风间没怎么生气,但是也不愿意和他多解释,“你别管这么多。今晚胡将军要来看戏,你好好去准备。”
“哦。”戚小虞应下,乖乖退下去,把门关上。
外面,席云还在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就拉着他的手问,“师父找你干嘛”
戚小虞抿着嘴,“师父让我今晚唱薛湘灵。”
席云开心道,“那好呀。”
但看戚小虞的脸色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安慰他,“你第一次登台唱薛湘灵是不是,别担心,师兄带着你,你和平常一样唱就好。”
戚小虞还是抿着嘴,“我不是怕,是师傅说顾师兄病了所以不登台,但我早上还见顾师兄吊嗓子呢。”
席云也一头雾水,“自珍确实好好的。不过他下午好像又是有些不舒服,一整个下午都和师妹在楼上呆着,没下来难道忽然病了我们等会儿去房间里看看他。”
席云想了想,又问,“师父还说什么了”
戚小虞皱着眉,“师父还说胡将军要来看戏,要我们好好准备。”
这下,席云也跟着皱眉,“他又要来”
之前占领上海的军阀是个姓张的司令,胡海兵就是这个张司令手下的人,张司令走了,这个胡海兵却留了下来,借着手上有兵有qiang,在上海花天酒地、为所欲为。
戏班里的人虽然不愿意唱戏给这样的人听,但是也没办法,他们没有挑客人的权利,一则他们刚来沪上,根基还不稳,手上的银两拿来逃难、租房子和日常开销之后都不剩什么了,必须努力唱戏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