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老嬷在富县十分有名,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 就能把她的生平、近况了解清楚, 乃至她现在住的大宅,都能给指个明明白白。那是在这个县上占地面积最大,但门庭看上去依旧有点穷穷的三进三出的大宅。
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 用黑笔写着“王”。
藏老嬷嫁的富商就姓王, 据说是做粮油生意的, 白手起家, 厉害得很。
不过他们家现在最赚钱的生意不是粮也不是油, 而是人人几乎都知道的“人美心善”的藏老嬷, 有人脉有本事,可以帮助大家伙把儿女送到宫里“脱贫致富”。哪怕是身份敏感, 理论上不能入宫的人也没有问题, 改头换面的一番操作之后, 照样可以去宫里拼个前程。
池宁在听路人闲聊的过程里,已是连连皱眉,和他身后东厂的几个宦官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对方讲述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们村里也有这样的能人, 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被父母送进宫里。”终于有人说出了鲜血淋漓的真相。
有人觉得入宫是一门财路, 有人则把帮人入宫转化了一门财路。
包括了净身、养伤、教规矩的一条龙服务。
服务到位,永生难忘。
镇南与富县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只不过是一个比较穷而另外一个更加穷而已。而对于镇南来说,入宫这套流程他们应该是更加熟悉的。
原君主动开口问池宁需要帮忙吗我杀人贼溜。
原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产生了近乎于人一样的感情也是最近的事, 真的是毫无经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替池宁杀了送他入宫的人。
池宁却诧异的回了一句我是自愿入宫的呀,您为什么要杀了我的贵人池宁和村中族老有些亲戚关系,虽然父母没了,但族老也是给过池宁选择的,要么留下给乡绅放牛,要么切一刀入宫挣个前程。
池宁那年只有几岁大,却已经看透了自己想活得更好的本质。
他不是吃不了放牛的苦,而是看不到给人放牛之后的未来。如果他当年选择了留下,那他现在就是个目不识丁、满手老茧、也许连媳妇都娶不上的倒霉蛋。这与他聪不聪明是没有关系的,有些涉及到阶级的东西,就是很难依靠单纯的聪明去打破。
对于生活幸福的普通人大概很难理解这种“难以逾越”,他们相信努力就可以成功,你一直在底层只是因为你不够勤奋。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池宁还不到五岁,就已经不会这么天真了。
敢问,他根本没有渠道接触到读书,又怎么知道道理,明白改变命运的办法呢
我甚至都不会遇到您。池宁是在上京的路上,捡到的原君。也是因为他选择了入宫,才有了族老给他写信,让他得以一入宫就抱上了镇南一派领头大佬张精忠的大腿的故事。
池宁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是东厂的督主了。
这是当年只有几岁、生活在山里的他,所绝对无法想象出的未来。因为他当年连东厂、督主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啄一饮,皆是天定。
我这个人啊,物欲很强的。池宁对原君说的都说大实话,比起享受,当不当个男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不管是送他入宫的族老,还是选择了入宫的他,他们只是做了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好。几乎没有成功的太监会去报复送他们入宫的人,甚至会反过来感激涕零。
这种逻辑很扭曲,但这才是现实。谁都没有错,只是时代错了。
池宁无力改变,只能随波逐流。
那你为什么皱眉原君怔了一下。
您不觉得这藏老嬷很可怕吗她不仅仅是在站错队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而是活的特别好。甚至借由自己过去的经历,做起了一门奇奇怪怪的生意。我一开始的想法是,藏老嬷其实是太后的人,她埋伏在魏贵妃身边帮她堕胎,但本质上拿的是间谍的戏本。
但现在池宁却不这么觉得了,因为这个藏老嬷太高调了,她把生意做到了人人皆知,如果太后真的利用对方做了什么,以太后的铁血与冷漠
这个老嬷不可能活到今天。原君补全了池宁的话。
对。这样的认知,几乎全盘否定了池宁最一开始的猜测方向,他现在也有点迷糊了,如果藏老嬷真的是魏贵妃的人,那太后留下她到底图什么呢
这才是池宁皱眉的原因,猜不透太后的布局,让他有点难受。
不应该啊
怎么会存在他都看不透的东西呢
池宁倒不是觉得自己就应该成为全知全能,比所有人都聪明的存在,只是他目前虽然和太后站在同一阵线,但在不远的未来,当他们一起推翻了他们一致的敌人新帝之后,他们之间势必还要有一番龙虎斗。就像天和帝登基时那样,张太监与太后的盟友关系,也就仅仅止步于天和帝登基。
那就是池宁和太后的未来。
还有什么比意识到自己看不透自己未来竞争对手的计划,承认自己也许也磕不过对方更让人苦恼的呢
原君还是那句话你会赢的。
这不是一个鼓励,也不是一个安慰,而是一个笃定的事实。
你现在猜不透,只是你和太后已知的信息不对等,我原君从等着池宁来求他,转变成了想要主动信息。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俞星垂正从宅子里走了出来,与池宁照面时,他真是一点也不意外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师弟“啊。”
“师兄。”池宁已经扬起了笑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青天白日,谪仙一样的人物,逆风而立,和光同尘。
俞星垂朝着师弟招了招手,然后就带他先去了县上最大的酒楼。也是俞星垂一行人如今落脚的地方。
中规中矩的酒楼,不咸不淡的食物,以及被人频频侧目的师兄弟。
他俩人,就坐在二楼能看到楼下热闹街市的雅座,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三年不见,师兄还是那个师兄,师弟倒是变化很大,完完全全由一个小孩子变成了少年。俞星垂看了池宁许久,才不得不承认,这师弟长开了竟然比他还好看。在他俞星垂的世界里,怎么能有人比他更好看
原君你师兄挺自恋的啊。
池宁向着命运长叹了一口气对啊。
原君莫名的就对这样的二师兄放下了心呢。
池宁的师父收徒的标准,可以说“好看”是条件,也可以说“奇怪”才是条件。脑子不好的大师兄,自恋洁癖的二师兄,以及
对比我的两个师兄,我是不是看起来格外的靠谱
要不然为什么池宁是小师弟,却被镇南上上下下一致认为才是振兴整个派系的关键呢不是他有多优秀,而是全靠师兄衬托。
俞星垂也是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一点也不怕丢人,毒舌的可怕,还自带一股川辣子味“我滴个乖乖。老话儿不都似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嘛你小时候长滴辣么好看,完全不给长大留活儿路,怎么长大更好看咧”
“您小时候也不差啊。”池宁只能这样回他的师兄。
“你这娃儿怎么瓜兮兮的”俞星垂昂起了骄傲的下巴,“老子当然能从小好看到大,老子就不是一般人。”
他是小仙男,谢谢。
俞星垂这个人吧,就是不见面的时候,你会给外想念,见了之后,会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质问我为什么会想念这么一个玩意
“你来富县做撒子”俞星垂用他自备的茶杯,喝了一口他自带的茶,沁人心脾,回味甘甜。如果可以,他连桌椅板凳都会自备。
“来接您回京啊。”在这样一个公共场所,池宁自然不会说出他的本来目的,甚至他们选择了先在二楼稍做,就是为了正大光明的说给别人听。池宁只是暗示了一下师兄,“我从大师兄那里知道您快到京城了,一刻也等不了,就来接您了。”
俞星垂点了点头,完美接收到了池宁的信号。
“您呢”池宁反问。
“来看老情人的嗦。”俞星垂也给自己的行踪想了个无懈可击的说辞,通过这样的方式,师兄弟俩就已经串好了供。
池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俞星垂当年喜欢上的那个国子监监生,好像正是富县人。
对方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如今看来,他应该是没在京城混下去,又回了老家。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暂时正好在富县,就被俞星垂拿来当借口了。
还真是物尽其用呢。
原君有点好奇你师兄看到那个人,会重燃感情吗
池宁也拿不定主意,按理来说,不会,但也不好说,爱情这个东西,总是不讲道理。他只能说我不希望师父再被伤害一次。
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喏,眼熟不”俞星垂一双修长如玉的手,优哉游哉的抬起,指了指窗外,一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的男子,正匆匆从街上走过。命运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不好说,但岁月是肯定动了手的,让他再没了当年的惊艳,只剩下了泯灭与众。
要不是俞星垂特意指出来,池宁差点不敢认,这人正是他师兄的老情人。
不过,池宁也能确定了,他师兄是绝对看不上对方的。
“时间是把杀猪滴刀,”俞星垂摇头晃脑,总带着一股子奇怪的戏韵,“他就是过去长滴太好看咯,完全不给长大后的现在留活路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