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萧山的房子在庄园主路的最后。
李浪感觉这一路走了好长,才走到这一幢。他亦步亦趋跟在亲爹后面,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怕再说错什么话,让本就脾气越来越差的老爷子揪住他。
然而,拘束谨慎的他进了卧房之后,却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
因为那迫人的身高和挺拔的背影,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不是他从小到大的死对头李泯吗。
李泯怎么在这
对家中现况一无所知的李浪显然成了在场最不明情况的一个,在他的想法里,李泯应该被老爷子当牛使,世界各地乱窜,又苦又累地做事。他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来看望老爷子的孙辈。
可是怎么看李泯这样子像一直待在这里没走过似的呢
李浪有点混乱。
但在场没一个人理他,因为李萧山在睡觉。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梦很多。尤其容易梦到故人。
当一个人老了,他所能梦见的故人都已作古之后,这种幽长的梦境就很难说明是对年轻的追念,还是另一个世界发来的邀请函。
他不愿意相信是后者。
所以在梦里,他拼尽全力地挥散眼前的迷雾,往更亮处走去。
在第一个光源处遇见了他的妻子。
鬓发零星发白的女人拿着报纸在看,戴着金丝的眼镜,皱纹都温雅。
她抬起头来,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往后退了退,改道朝另一边走去。
第二个光源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婴儿,却抬头问他:“小泯呢”
李萧山回过头,快步跑向另一个方向。
在梦里他身体轻盈,越跑越年轻,白发退去,皱纹抚平,腐朽的骨骼咔啦重新生长,肌腱覆盖回关节,跑回了中年时的样子。
他遇见了李泯。
少年的模样,穿着灰白衬衫和长裤,弓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
身量颀长,脸刻板又漂亮,已经初具后来的雏形。
“李泯在这里。”他都听见自己松了口气,像找到了交代一般,不受控制地说,“李泯在这里。”
而终于被他找到的那个李泯,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便这么消散在了灰尘蒙蒙的光中。
李萧山猛然惊醒。
他第一眼看见了静静站在床边的李泯,他那样高,已经和少年时差别甚大了。
而他身体的每一处线条,也都随着年纪渐长而脱离了单薄青涩,蜕作成熟男人。
第二瞬间才感觉到腐朽的器官又回到了自己的胸腔。
李萧山怔怔看了许久,才嘶哑出声说:“李泯”
床前的人回应了他。
李萧山感觉此刻才连着灵魂一起落回床上。
这是现实世界,他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孙子李泯,能干、可靠、从不失误,没有私人情绪,可以延续他的一切野心。
过去的早已过去,现在的才决定未来。
他照例冷下脸,和李泯谈论近来的事务。
李浪等了半天,一句话都插不上。
最后只好愤愤地被亲爹又带出来。
离开主楼途中,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李泯住哪”
他爸没回声,李浪问了好几次才知道,李泯住在另一幢楼,整幢都是他的,有一层是个巨大的宴会厅,可以设宴邀请宾客。
就是他们进来时看见的,最瞩目的那一幢。
李浪嫉妒得脸都歪了。
他连在庄园里多呆一晚上都不允许,还得自己去找酒店住,李泯凭什么就能有一栋楼
同样是孙子,他还是讨爷爷喜欢的孙子,怎么待遇差别能这么大
他叫了好几声:“爸”
他爸没理他。
李浪更气了,缠着他爸不肯走。
“你说老爷子重视李泯才磨练他放养我也就算了,但是你看他这住的地方,像个磨练的样子吗我才是被磨练的那个吧”
他爸已经十分不耐烦,只想给他一顿痛揍。闻言,只冷笑了一下,“你”
“你经历得下来李泯那些磨练,我管你叫爷爷。”
“那也不是不行,我们各论各的。”
李浪当即就捱了一肘子。
“你知道李泯做过什么吗”他爸冷笑着,“你知道他从小怎么长大的吗你光是吃了二十多年饭,不长脑子只长膘,还跟他比,你是个猪头你是。”
“李泯又怎么了,谁家孩子没自己出去创业过似的,就他特别了哦,他确实是做得好点,在娱乐圈有那么点名字,但是这也能拉踩我”
“你懂个屁,李泯是”他骤然缄默了片刻,张口半天,才终于酝酿出了那个词,压低了声音,畏惧又似追忆,缓缓说:“他有病。”
李浪还在愣着,心想爸怎么突然骂上人了。
窗外惊雷炸响,早春冰凉的雨如同瓢泼。
他看了眼窗外,隔着蒙蒙雾气,无数公里阴云,穿过那些苍绿的原野,好像能望见李泯所在的某一幢辉煌的建筑。
但那更像是错觉。
“前几天的宴会怎么样”
李萧山看着窗户。
李泯没有抬头,在桌上签着文件,“很好。”
“那就好。”
李萧山有点恍惚,有点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些病了,竟然连关注宴会的精力都没有,只能从李泯口中问得结果。
大概是李泯一直以来太过妥帖了,他也没有去细究的心情。
他的不远处坐着他最完美的继承人,一切都会被处理得很好,才移交权力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看见了以后的样子。
李萧山不能不说自己很骄傲。
但这骄傲又带着些许的阴影。
随着精力越来越差,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否还能顽强地扛过这暗地里卷涌的黑潮。
他做的梦越来越多了。
也越来越奇异。
一开始总是梦到儿子儿媳,后来次次都有亡妻,最后甚至还有一只猫,一只趴在妻子阳台上的猫,向他扑过来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被疼醒,却发现是自己翻身不慎压住针尖了。
他怎么开始挂药了
他病了还是,老了
李萧山的记忆有些不太清晰。
私人医生开始出入庄园。没多久,又迁进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他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
时常半夜清醒过来,按住铃要叫李泯过来,交代什么事务。
但生活助理总是告诉他,您放心,李泯先生已经妥善地处理了,一切都完成了,他做得很好。
甚至连一句他可以指点的地方都没有。
李浪和他父亲来看过他几次,都没说上话。好不容易有一次,李浪趁着他爸去找院长详谈,凑在床边鬼鬼祟祟地问他:
“爷爷,爷爷”他在李萧山眼里模糊得和七样调皮,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悔改。
他小声问:“李泯到底有什么病”
这一声像隔着二十年光阴,把他唤回了从前。
那个时候,也是有人这样问他。
他其实不记得了。
只记得发现这个阴冷刻板的孙子人格异于常人,非极端刺激不会产生普通人的情绪之后,他才渐渐认识到,这个没人喜欢的透明人叫李泯。
他不爱说话,喜欢观察别人,在非要他说话不可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观察化为动作,模仿出来。
情绪恒定、过目不忘、长于学习,种种病症带来的症状让李萧山渐生暗喜。
他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压力承受者。
一个能够接过包袱而不逊色的继承人。
于是,他有意识地将他同其他同龄人隔绝开来。
让他感受外界的冷漠、刺芒、孤立。
对任何不属于李家的人保持防备。
自然,他就会背向外界,带着家族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在发现他天生患病的时候,他们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利用。
顺水推舟地让他被人类社会排斥了二十九年。
李萧山嘴唇紧抿,目光浑浊。
十一年前,他和妻子已经分居许久,但她去世前还是告诉他,你得让李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什么喜欢的事李泯有吗
有的。
他没赌赢。
最后,面对着病床上冰凉的身体,他答应下给他十年。
原来李泯真的有喜欢的事。
他像小时候一样在人群最不起眼处静默无声地观察,记录人间百态,揣摩每一种他不能拥有的情绪,不参与任何故事的发生。
这次他坐在镜头后面。
他渐渐成了出色的导演。
人们盛赞他的思想和严谨,惊叹他所展现的常人不会注意的视角,诟病他没有实感的情感调动和感情故事。
没有人知道那是他的病。
他已经把自己所能都做到极致了。
最后一段空缺,永远无法弥补,他始终安静地做着自己缺了一撇的人。
李萧山觉得一阵晕眩,浓浓的黑影侵袭上来,让他呼吸困难。
再睁开眼,床前坐的不是李浪,而是久违的李泯。
他静默地用笔在纸上划动。李萧山知道他的字也很好看,毫无特色的好看,工整犹如印刷,他这个人连外表都是一样,没有哪里挑的出数据上的错误,可细看,才会发现空缺着一部分永远无法找回的灵魂。
李萧山握紧了拳头。
他突然想仔细看看李泯。
他竟然好像不记得李泯是什么样子了。
因为知道他周正得没有缺点,所以不会用力地去记他的样子,也不会反复观摩这张不用被记住的脸。
精神越来越差之后,他甚至连李泯从前是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李泯”他第数不清多少次叫这个名字,莫名地想起自己从未像亡妻那样叫过他小泯。
这个名字也是他给他改的。
泯,寓意消失,丧失,抹除。
他告诉他“你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做一个像这样的人就好,他曾经这样想。
后来果然看见他乖乖地向人介绍:“我叫李泯,泯灭人性的泯。”
一直到长大。
李泯听见了,放下笔,向他靠过来。
李萧山睁了睁眼睛,实在难以看清他的模样了。
他艰涩地说:“说说你长什么样子。”
李泯顿了顿。
他很少观察自己过。不知道怎么去描述自己的长相。
可是,有个人喜欢观察他。
观察他一切无趣的习惯,观察他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细节,观察他留下的所有痕迹,观察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他的目今为止的幸福进程。
从前只有他观察这个世界。
现在有人从世界中来,只观察他。
“我的眉毛很浓,”李泯说,“眼睛是很薄的双眼皮,睫毛向下遮,鼻梁上有一点不明显的驼峰嘴唇很软。”
都是那个人告诉他的,关于他的一切。
李萧山闭上眼,想象他所描述的样子。眼皮很薄、睫毛向下遮、微微的驼峰,原来他是有特征的,可让李萧山说,说不出来。
“是别人告诉你的吗”
“是。”
原来他也是可以被仔细观察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忽视他的感受。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保护了十几年至亲的亲人。
“有人对你好吗”
“对我很好。”
李萧山忽而沉默了。
他发现李泯和以前不同了。
在说最后那句话时,他的尾调中,是轻而又轻的温柔。他有情绪了。
“你喜欢那个人吗”李萧山问出原来的李泯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他身旁,此刻的李泯,顿了顿,郑重地回答。
“我很爱他。”
“我想要和他拥有婚姻,在一起,过一辈子。”
李萧山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有情绪是很苦的,你不怕苦吗”
李泯近乎宣誓一般,虔诚地低语:“我愿意为他忍受诸多苦难。”
安静半晌,李萧山的声音低下来。
“那爷爷只有祝福你。”他声音虚渺地说,“好像你不需要我给的枷锁也能做得很好”
作茧自缚的从来就是他一个人。
他听见李泯低低说了声谢谢,便再无话说。
李萧山翻了个身,“我要睡一觉,去做你的事吧。不要做我的事,做你的事。”
他束缚了李泯半辈子,渴求无数,最后他能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谢谢。
四月中旬的天气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漫长的旅途中,李泯撑着额头,想着一些以前的事。
他独自一人进行过很多次飞行,总是这样看着窗外的云层或文件度过,鲜少横生过枝节。
仅有的两次,都发生在遇见景予之后。
一次景予跌在了他腿上,一次景予倒掉了半杯酒,告诉他我们一样。
泯,本意消失。
李泯冥冥中觉得,如果没有景予出现,他本该顺从命运而消失。
而在他消失之前,他出现了。
于是他又走到了今天。
李泯模模糊糊地想着住在奶奶家的那段日子。
除了功课和猫,还有整整一壁,摆满的书和电影碟片。
那位女士会在书架上插花,帽檐上系丝带。她会给每一盆植物起名字,有一百种浪漫的法子。
她会笑盈盈让李泯去拨开土放下种子,悉心地掩埋上,守分从时地浇水晒太阳。
只不过李泯运气不太好,种的花从来没能开过。
只有祖母的花在光线里摇晃着。
后来光景骤变,美丽的老太太陷入了沉睡,他被李老爷子放出了家门,随便做任何喜欢的事。
李泯喜欢观察世界,并不喜欢参与。他不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员,就好像一个人类行为观察者,这是他无趣的人生里唯一的乐趣。
后来他做了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看遍人生百态,看与自己无关的那些故事。
直到景予出现。
李泯知道了自己也有故事。
他的故事,一样可以被别人在意着。
也会有人热烈地爱着他的人生,也会有人想要替他完成梦想。
这次,他想离开监视器,去参与这个世界,自己做主角。
光线昏昏昧昧,航班的提醒声温柔而催眠。
多年以来,他难得进入放松的深度睡眠,梦境里没有一片迷雾,温暖的光线笼罩着他。
他在梦里没有任何人催促,也没有任何人约束地种着花,坚持不懈地浇水、晒太阳,然后和猫一起趴在窗台边看日头西晒。
不知道是第多少个清晨,祖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李泯,李泯,你养的花开啦。”
他从梦中醒来,看见舷窗前阳光灿烂。
他的花开在了这片土地,正欢迎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和怪人里的强调妹妹脱离整部电影一样,这本书从头到尾强调李导完美,主题也有些相似。
完美即是bug。
李导创作那部电影,是投入bug,打乱世界,获得故事。
这本书是投入故事,修复bug,让世界重新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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